尽管两个儿子死在政治倾轧中,刘歆的长子却仍受王莽信赖。
刘叠被封为“伊休侯”,奉帝尧之祀,也算让刘歆父子对祖宗有了点交待。又让刘叠作为“侍中、五官中郎将”,时常出入禁中,负责管理诸郎。
腊月初五,刘叠才回到家,便来向父亲禀报新晋外郎们选调一事,去年朝廷反腐打掉了许多县宰郡吏,空出大量岗位,以至数百郎官都能安排外任。
令人诧异的是,平素从来不关注这些小事的刘歆,这次却上了心,让刘叠关注某人的去向:第五伦。
父亲最近对扬雄的弟子实在是太过关心了,而且言语中,似乎在暗示刘叠,在第五伦的外任上做点手脚……
刘歆确实在使坏,那天与扬雄互诉衷肠后,他生出一股邪念。
想让死不悔改的扬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徒第五伦,这个刘歆看一眼就知道其满腹野心的寒门子弟,是如何在现实逼迫下,一点点抛弃扬雄那“清净自守“的准则,开始不计代价往上爬。
刘歆回望自己的经历,移书太常被打压赶出朝堂对他影响很大,辗转河内、五原、涿郡、安定属国都尉,四年换了四个地方,官越来越小,最后直接病免了。正是这段经历,让刘歆决定彻底投靠王莽。
于是他便暗示儿子,将第五伦往远了调,越偏僻的郡县越好!
比如交趾(越南)、牂牁(贵州)什么的,要让第五伦遭受现实狠狠毒打,跑到那些荒僻之地欲哭无泪,彻底抛弃扬雄那一套。
刘叠却只交给刘歆一份上书,却是第五伦亲笔所写,交付五官中郎将。
“伦叩头,兄第八矫为功崇缪伯冼马,县中尝称其孝悌知礼,今坐法当髡徙,远迁于西海。兄姿体病弱,恐物故于道,今请入粟两千石赎兄罪,使得改过自新也,伦愿交付外郎之印,退为庶人,以抵钱粮之不足!”
和前汉一样,新朝犯罪是可以赎的,价钱和汉武帝时没什么变化,都是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绝非一般人家交得起的。当初李广、张骞等人出塞空手而还,论罪当斩,若非这项制度,恐怕都死好几次。
两千石,这是第五氏和第八氏凑一起能拿出来的所有粮食。第五伦确实下足血本,只求让第八矫免于流放,寒冬腊月去边塞,路上死亡率很高。但又听说徙西海者很难赎罪,索性这郎官也不要了。
刘叠对此还挺感动的,岂料刘歆一听就不乐意了。
“这孺子。”
刘歆面上镇定,心中却骂道:“和扬雄一样,没出息!”
在他看来,这是第五伦决意要走扬雄那条“当涂”之路,而不愿升于青云。
刘歆不动声色,看向儿子:“你以为如何?”
刘叠道:“儿想起前汉宣帝时,大父也曾被定为死罪,还是伯祖父愿意削户五百,为他赎罪,这才减免一等。如今第五伦宁可丢官也要救宗兄,与我家之事十分相类,应该成全他。”
刘歆一愣,确实,他的父亲刘向年轻时钻研《淮南枕中秘术》,认为可以将石头炼成黄金,结果就在汉宣帝面前说了大话。最后炼金失败,犯了欺君之罪当死,好在刘向的大哥、阳城侯刘安民站了出来。
否则,这世上就不会有刘歆了。
想到这,刘歆的怒意倒是消了不少,这世上之人,唯独对兄弟孝悌不会有恶感,也罢,丢官赶回老家,也算给第五伦一个教训了。
“陛下已经说过,王宗一案,不准赎迁。”
刘歆知道,王莽对西海郡一向很重视,于是在国内增立新法50条,凡有违犯者,都强行迁徙。被迫远行的内地百姓数以万计,只为了充实西海,在诸羌的反叛中保住那儿。
“这样罢,也不要粮食,你在这上书后面加条附议,便遂他意,将第五伦的郎官削了,抵消他那族兄髡奴之刑!”
……
不来郡邸狱,第五伦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小的一片地方,能关这么多人。
功崇公府的官吏仆从,奉新公王兴的家眷,挤满了一个个小牢狱。一人落难,鸡犬遭殃,最可怜的是那些徒附,因为王宗故作简朴,平素就没过什么好日子,如今主人自杀,却统统被定了规劝不力的罪。
整个郡邸狱弥漫着一股屎尿臭味,第五伦进来时,看到有人被横着抬了出去,大概是昨夜冻死在这的,他瞥了一眼,还好不是第八矫。
跟着郭弘派给他的小狱吏,第五伦走过阴冷到都快结冰的过道,左右的囚犯看到人就哀嚎着求情,手从木栏里伸出老长,又被狱吏重重一棍子打了回去。
终于到了地方,牢狱门打开,第五伦一眼就看到第八矫缩在角落,手里抱着一摞麦秆,这是他夜晚唯一的防寒之物。
第五伦连忙快步上去,将自己的皮裘披给第八矫,又让第五福将跟吏卒讨得的热腾腾汤水端来,给第八矫喂下,让他好受了点。
第八矫哆嗦着嘴唇,看到第五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伯鱼……”
第八矫这几日心态经历了巨大的反复,最初满心为王宗打抱不平,当听说主君自杀后,他如遭雷击,甚至生出了要一死以报君恩,随王宗而去的想法。
可真到要一头撞到墙壁上的时候,却又心存不甘,如此反复几次,仍是没下定决心。
然后就开始忍受煎熬了,虽然没有拷掠,但第八矫这几日仍受尽苦楚,又冻又饿,比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那两晚上难熬多了。
如今再见第五伦,第八矫喃喃说了半天,只重复着“我错了”。
当初伯鱼拒绝功崇公聘请,朝自己摇头,他却脑子一热应了下来。事后伯鱼的警告也没放在心上,最终卷了进来。
第八矫忽然想起什么:“刘元伯呢?伯鱼,刘隆也被抓来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别人。”第五伦哭笑不得:“刘隆虽姓刘,但他有昆父兄弟七八人都是贵戚里附城,应是一早就来探望过。”
不过说来也奇,除了刘隆,其他太学生基本都跑路了,比如那刘文叔,看来都是聪明人,就第八矫和刘隆老实。第五伦又给第八矫盖了条羊皮毯:“我打听过了,汝等明日就要远徙西海郡。”
西海就是后世青海湖,当初王莽觉得,全国已有东海、南海、北海郡,就差一个西海郡,于是派人诱惑当地羌豪献土。但羌人很快反叛,西海的战争至今已有十余年,成了新朝一个没法止血的伤口,王莽的对策是不让寸土,每年都想方设法将内地囚犯送去填坑。
毕竟少了西海,他的四海归一就不完整了。
“此去数千里之遥,又是冬日,最需要的是衣物和鞋履。”
第五伦放下一个褡裢,里面装了七八双合脚的冬履,也不知够不够第八矫走到去。
“还有,你的髡刑免了,不必作为刑徒上路。押送的吏卒也打点妥当,路上若与刘隆同行,便多和他亲近,刘元伯孔武有力,又急人之急,能护得你不受欺凌,等到了西海郡,要记得来信告知家里平安。”
所谓打点,其实是承诺给吏卒便宜至极的煤球,反腐还在继续,这段时间贿赂都没人敢收。
让学那一刻,第五伦是不会想到,自己和第八矫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他料不到,第八矫会为了他举幡请命,更料不到,阴差阳错之下,这老实人要远离故土了。
第五伦只没告诉第八矫,为了救他,第五氏和第八矫老底都凑出来了,最后虽没交粮,第五伦的郎官却丢了,如今恢复成了庶人白身。
他不想让第八矫心里有太大负担,人心都是肉长的,第五伦对外人虚伪,对自己人,如扬雄、第八矫、景丹、王隆,他愿意以诚相待。
第八矫是悲观的,叹息道:“我只怕去了那边,仍活不下来,听说西海、金城羌乱就没停过,每年都要死很多人。”
第五伦骂他道:“我听人说,苏武在匈奴北海之地缺衣少食都能活十几年,何况汝等去的地方,至少还有郡县城郭。还是那句话,跟好刘隆,汝等一文一武,又不是做囚徒,说不定,在边塞还能大有作为!”
将衣服里塞着还热乎的胡饼交给第八矫,第五伦给了他最后叮嘱。
“季正,活下去,至少撑个几年,我一定会派人去接你!”
“诺!”
第八矫含着热泪,朝第五伦作揖:“我,听宗主的话!”
……
而等第五伦离开郡邸狱后,外面又下起了雪,城外一片白茫茫。
“郎君,回城里么?”第五福朝手里哈着气。
“不,回第五里。”
第五伦有些难过,伤感于第八矫将踏上一条不知前景的路。
但对于丢了郎官,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悲哀,反而开心极了。
常安,太危险了,不惹事都会摊上事,与其对倾轧担惊受怕,还是先退一步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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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伦上了马,挥鞭驰向北方。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
腊月初七,第五伦才过了成国渠进入列尉郡境内,就发现路口有一大群人拦着去路。
本以为是自家人来迎接,等走近之后,才发现领头的是好几日没见的景丹。而其身后则是许多辆大车,以及身披熊裘、狐裘甚至是虎裘的各路土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猛兽聚集。
而那些人,除了邛成候王元脸熟外,他大多竟不认识。
“孙卿兄,这是……”
景丹打马过来,笑道:“伯鱼,我来给你引荐。”
“这位是县西大豪尚方公。”
和第五一样,尚方是复姓,也很罕见,尚方禁披着黑熊皮,年纪蛮大,颊上有一个道长长的疤痕,朝第五伦点了点头。
第五伦听说过此人之名,据说尚方禁年轻时风流倜傥……尝盗人妻。
然后就被苦主撞见了,拔剑来斫,创其颊面,那道伤疤成了其无法抹去的军功章。
而后来尚方禁黑白两道通吃,成了富甲一方的存在,在长陵县仅次于邛成候和萧氏。
“这位是阳陵严县侠。”
身披虎皮的是阳陵严本,他笑呵呵的,打量第五伦,惊异其年轻。作为本郡豪侠,严本虽不如茂陵原涉有名,但势力也不小,可如今在郡中,名望上却被后起之秀孝义第五郎压了一头,今日特来打个照面。
“这位亦是阳陵县人,乃是留侯张良之后,张越张子重!”
第五伦瞧着这张越就是个小白脸,男身女相,披着身狐裘,与先前两位的豪横不同,书生气十足,倒是与传说中张良容貌十分吻合。
第五伦与众人见了礼,景丹才道明了他们来意。
“常安近来发生的事,已在郡里传开,诸君听说伯鱼愿意以郎官之职,来为第八矫抵罪,都十分钦佩,以为是伯鱼钱粮不足数,特来送粮。”
那一车车的,居然都是粮食!
第五伦一时间有点飘,觉得自己真是主角,送钱送粮有了,只差纳头便拜。
远徙西海郡者不准许赎迁,这些粮,第五伦当然一粒都不能要,待会要千恩万谢,请众人收回。
但他却能收获列尉郡土财主实力派们的善意,名望彻底传遍本郡,这让第五伦想到一句话。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波,不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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