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弟和张鱼,都是第五伦微末时开煤矿收留的流浪孤儿。与跟着第五伦到处跑的张鱼不同,朱弟多在第五里义学读书,他是个老实孩子,颇为上进,曾立下护送第五霸从长安脱身的功劳,如今在第五伦身边做秘书郎。
今夜,他看到原本自己经手的那筐刘伯升军中文书,在细柳营里一进一出后,就忽然变得满满当当,凭空多了一大束帛书、简牍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只当是自己查漏了。
而打开一份简牍,吓,墨迹还没干呢!
每片上都是刘伯升写给五陵豪强的信,表示上次收到他们的投效文书后十分满意,约合某月某日在渭北响应,共击第五伦……仔细看了半天,满本的字缝里都写着两个字是“栽赃”!
“廷尉,这……”
朱弟顿时明白了,愕然看向张鱼和奉命整理这些名录的廷尉彭宠。
彭宠被第五伦点名来“调查”此事,自然也明白原因,既然他在战场上没本事,那就在其他方面出力,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这黑活,同时暗道:“难怪魏王让我做了廷尉!”
见朱弟面露不安,彭宠遂对他说道:“朱侍郎,你听说过腹诽罪么?”
“汉武时,颜异与客语法令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遂被张汤告腹诽,下狱死!”
这是汉武时酷吏张汤的发明,当时的大司农颜异与门客站在丞相府外说话,其客就汉武改制表达不满,颜异听完没吭声,只是稍稍撇了下嘴角。张汤得知此事后,马上跟武帝启奏,说颜异这厮身居高位,听闻有人议论当朝法律不当,非但不加以反驳,还在心中暗暗加以诽谤,绝对是死罪。从那天起,大汉法条中便多了一条腹诽罪。
彭宠道:“五陵豪右,亦是心怀叵测,羡慕渭南豪强得分上林苑,抱怨魏王所赐爵位微小。”
“当刘伯升进军时,彼辈既不肯出人力粮食支援魏王,也不送子弟来辅佐,竟欲作壁上观,而助胜者。更有不少人,同时接受了西汉印绶,以列侯自居。”
他们虽然还没胆大到直接与刘伯升通信,里应外合的程度,但下次呢?当第五伦与也颇受豪强支持的西汉角逐时,会不会在背后捅刀?
所以彭宠认为,五陵豪右和颜异一样……
张鱼替他将那不要脸的话说了出来:“没错,虽然没有付诸实际,但彼辈在心里,已经反了!”
所以这是……腹反罪?
这逻辑鬼才惊得朱弟都微微反唇,当然,以“腹反”为罪名当然不能公开说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份名单和一大扎书信,不是要证据么?给他证据!
既然是特地制作,那其中也就不存在“杀错”,都是以第五伦记录多年的小黑本子为基础,按着当年因为富不仁被打叉,且后续没有积极支持他的豪强,挨个点名。
只要粗略将这名录一看,就知道第五伦重点打击的对象是谁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前汉遗老,元康列侯。
汉宣帝元康四年(前62),施行了覆盖面较广的“诏复家”政策。诏令若干在高后、文景及武帝时代因各种原因失去“列侯”地位的开国功臣后代,重新恢复贵族身份。
这批人有多少呢?一共一百二十四家!这固然是汉宣帝在除掉霍氏后,为了巩固自己继位合法性的宽厚政策,但亦也让朝廷背了本已被汉武除去的一百多个包袱。
这批复侯者主要安置在长安周边,恢复的不止是列侯,还有赐田,赐宅,如今几代人过去,虽然在王莽时丢了侯爵,但都已经成长为跨里连乡的豪右。
“长陵县以酂文终侯萧何之后,舞阳武侯樊哙之后,阳陵景侯傅宽之后为首,有十一家。”
第五伦对老乡们毫不留情,十一家无一遗留,统统在打击之列。
“阳陵县有留文侯张良之后、隆虑克侯周灶之后为首,共十二家,除张氏家主张越无涉外,其余十一家皆与刘伯升往来。”
“茂陵县有辟阳幽侯审食其之后为首,亦是十一家。”
“平陵县有成敬侯董蝶后裔等,两家。”
五陵已去其四,倒是可怜的汉惠帝陵邑安陵县,因为狭小,没有安置元康复侯者,这个县最大的家族是班氏,但班氏没有占有太多土地,一门心思搞藏书了,名声很好。
又接受了第五伦的征辟,听说班彪已经去了栎阳协助管理图书,第五伦就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家——班彪这小角色的一切言语,都是对着书暗暗“腹诽”,连传到魏王耳边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来,名录里一共三十三家豪右,几乎占了渭北豪强的半数。
彭宠、张鱼将名录列好,交到第五伦手中时,第五伦看了许久,义愤填膺。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我渭北萧墙之内,也有‘家贼’,要收拾啊!”
“这三十三家豪右反复已久,皆以为刘伯升来势汹汹,余不能自保么?”
第五伦颇为愠怒:“廷尉!”
彭宠立刻出列下拜:“臣在!”
“彼辈该当何罪?”
“谋逆大罪!”
彭宠应诺:“当逐一点对姓名,下狱审讯!”
第五伦颔首:“准廷尉之议!”
等等,这怎么成了我的提议了?彭宠有苦说不出,但连任光都封侯了,而他至今还只是个“伯”,属于元从功臣里掉队最厉害的人,再不进步就要泯然众人了。他意识到,自己能不能封侯,就看这一遭了。
彭宠遂稽首接令:“臣立刻着手布置!”
君臣唱了一出早就谋划好的双簧,这一系列杀气腾腾的话语,让万脩等人立刻猛醒,难怪第五伦不让他们深入渭南,而是继续保于渭北,驻扎在五陵,原来是为这件事啊!
也有人微微担忧:“大王,此案牵涉如此之广,彼辈姻亲联结,恐怕会引发渭北震动。渭南豪强或多或少都曾协助刘伯升的,更不可能宽赦,恐怕彼辈会于坞堡自守拒降,亦或是投靠西汉……”
第五伦却不担心:“五陵豪右虽盛,三十三家加在一起,能出一万徒附么?而我有两万虎贲,才灭刘伯升,败舂陵兵,血刃未干,甲胄未卸,彼辈若欲反,那就反罢!”
如今的第五伦挟大胜之威,真可谓“虎视何雄哉”,才有底气来做这件事。更何况,那些名声较好,会引起公愤的人家,他也尽量先不碰。
“至于渭南豪右……”第五伦笑道:“别家的帝王都偏爱传檄而定,唯余不然,趁着强敌刘伯升已去,绿林南撤,渭南诸姓若是要反抗,就让诸位将军带着兵卒一个个坞堡去打,倒也是练兵的好机会!”
元康复侯者安置在霸陵、杜陵等地的也有不少,识相的在第五伦撤往渭北时就跟过来了,剩下的多是心存侥幸者,在政治上已经被第五伦放弃。
这些人在政治上心向“大汉”,对过去的列侯权势念念不忘,他们还沉溺在祖先荫蔽的旧辉煌里,除了少数人外,基本都是要被新政权清扫的对象。
第五伦只提了政治上的旧账,但促使他下手的主要原因,却是经济——渭北豪强通过长年累月的兼并,占地太多,光这三十三家的土地加起来,没有一万顷,也有八千顷。
“汉初时,汉高除秦禁土地买卖之令,当时虽有土地兼并,但未有兼并之害。战乱让大量户口消失,以口量地,其于古时犹有剩余。而汉高军功授田,几乎人人都能得百亩。”
“然自汉武以来,户口滋生,兼并日盛……”
汉朝的列侯是其中的急先锋,他们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广其田,多是利用政治权利贱卖、强买,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无立锥之地。
“尤其以五陵为盛,移民承战国余烈,多豪猾之辈,其并兼者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
没错,说的就是第五氏!
汉武帝打了一遭,但宣元之后,又一发不可收拾。其子弟武断乡曲,魏王的号令在很多地方,连下县、乡都困难,简直是人均第五氏,这样的肿瘤不挤掉,留着过年么?
但这个目的不宜公开,只能藏在第五伦心里腹诽,毕竟魏国的元从功臣里,也有一大批豪强呢!诸如栎阳景氏,茂陵耿氏、马氏,他们所占土地就比“前汉遗老”们少?如今尚且如此,以后得了更多封赏就更不必说了。
而第五伦自家的临渠乡诸第,从第一到第八,俨然王族,如今也成了关中的大豪强!
若只盯着政治原因清算,不扩大打击面,手下人会拍手叫好,干翻旧权贵,新贵们才能分到更多利益。
可若是要坐下来算经济账,按阶级来论,他们就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了。
革自己的命需要巨大的智慧与勇气,上来二话不说,在敌人环伺的情况下,先把自己臂膀砍了,再捅大动脉一刀,最后手脚打了起来扭在一起,被人捡了漏,那是自杀,不叫革命。
第五伦听过一个故事:庖丁刚开始杀牛时,眼睛里是一整头的牛。一如第五伦初来到这个时代,也只当“豪强”这个名称是一个整体。
可数年之后,他与庖丁一样,眼中已经不再是整头的牛,而是牛的内部肌理筋骨。
尤其是这当年做小吏户曹掾时利用职务之便,亲自走过看过,耐心钻研过的“渭北之牛”:后脑、眼肉、里脊、牛舌、小排、肩肉,在第五伦眼里清清楚楚。
何处可吃,何处不吃,哪块要先割,哪块要后割,哪里骨头板筋多下刀要谨慎,哪里可以快刀一切而下,都颇为了然。
从新秦中到魏地再回到故乡,第五伦手里的钢刀磨砺许久,已经极锋利。
接下来,只需要顺着牛体的肌理结构,劈开筋骨间大的空隙,沿着骨节间的空穴使刀,谨慎而小心翼翼,目光集中,动作放慢。刀子轻轻地动一下,哗啦一声骨肉就已经分离,像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了。
甚至连切肉的案板,第五伦都准备好了,一个熟悉的老地方,他志向开始的地方!
“不急着打草惊蛇。”
第五伦道:“数日后,九月下旬,我会借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召集群臣及渭北豪右,开一场庆功大宴!”
刀俎已备,牛肉,上案吧!
……
PS:晚了些,第二章在18:00。
第三章在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