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融已经身陷囹圄,但当他发现围攻昆阳的大军在艰难调头撤退时,不由大惊,只朝骑马过来安排撤离事宜的王邑稽首高呼:
“大司空,当一鼓作气攻下关城,万不能退!”
因王邑未将第五伦“叛乱”之事公开,窦融还当是王邑截获“宛城失守”的消息所致,遂道:“派去南方的万余人都未传回消息,焉能知宛城不守?这或许只是叛贼诡计。”
确实有道理,但王邑已对窦融不再信任:他想起来了,第五伦之所以能被王莽重用,还多亏了窦融对他大夸特夸呢!这俩人那会就勾搭上了。
如今在王邑眼中,窦融的一切作为,都是第五伦假其手而进行阴谋。
那封预测了陨星的信,或许是窦融临时写了揉一揉做旧,拿出来诓骗自己,以乱军心!否则怎能预测那么准。
窦融让王邑分兵一万去南方,是第五伦欲分化大军。
窦融让他对昆阳围三缺一,是第五伦欲放昆阳之人南逃。
连数月以来窦融在颍川避敌而走,半年前在唐河的溃败,也都是第五伦指使!
“周公啊周公,第五伦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将身家亲戚都卖了?”
王邑痛心疾首,但还没气昏头,撤退虽然乱,但好歹还有规划,后军数万人改前军先动,前军数万人改后军殿后,中间的二十万大军尚在收拾准备,但也较备战时松散了许多,许多兵身上已经挂满了行囊被褥,挑着粮食谷子。
就在这时,有校尉匆匆过来禀报。
“大司空!”
“昆阳以东定陵方向,有小股敌军向我大军靠近!”
……
相较于王邑的三十万之众,刘秀所带的前锋步骑一千人,确实只是小股部队。
虽然刘秀口中兵法一套一套的,但敌人足足是他们百倍啊!昆阳又被攻打多时士卒疲乏,尚未解除围困,与他平级的诸渠帅中,李轶第一个表示不同意,连一向骁勇的马武都迟疑了。
而邓晨所率的郾城兵尚在后方数十里未至,刘秀遂道:“既然如此,两位将军且先观战,让秀将步骑千人,先掠其阵试探!”
言罢勒住本部兵卒向前进发,一千人去挑弄三十万的庞然大物,就像小老鼠想要撼动一头巨象,光是王邑安排在周边的十多支分卒游兵,随便挑出一支来,数量都和他们差不多。
跟随在刘秀身旁的诸校,傅俊、陈俊骁勇无疑,朱祐、王霸比较持重,以“归师勿遏”劝阻无果。
唯独冯异力挺刘秀的抉择:“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敌军一撤,相当于是在昆阳败了,士气必定大落,眼下出击,最少也能咬下块肉。”
但普通士卒哪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人少,敌军人多。
察觉了将士们的迟疑,刘秀今日一改往日“骑牛将军”在后押阵的习惯,一马当前。
新军还是在外围布了防的,千余人的分卒游兵挡在前方数里外,见其阵列散漫,脚步仓促,士卒频繁后顾,刘秀觉得有机可乘,也不试探了,竟一挥刀,率先冲了过去!
接阵之际,竟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与一众骑从斩得几十人首级后,这支分卒疑心他后面还有援军,便仓促后退,不敢与刘秀鏖战。
直到这时,王霸、冯异、朱祐等人才赶上来,王霸啧啧称奇,看着今日胆气愈壮的刘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刘将军生平,见小敌尚有惧容,今遇大敌,竟勇气百倍,真是奇怪。”
谁会不害怕呢?但不知为何,平日稳怂稳怂的刘秀,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场仗,必须打!
昆阳的风吹拂着刘秀的胡须,他一甩环刀上的血,笑道:“元伯,疾风知劲草。”
刘秀指着前头如山陵般新莽大军:“今日的风很大,能折屋拔树,故当努力,定叫人知晓,吾等乃是绿林中,最刚劲的草木!”
此言颇为激励士气,冯异、王霸等人皆被刘秀所激,拱手道:“吾等愿复居前,请助将军破敌!”
此时,负责东面的新军偏将军收拢败卒,带着数千人出敌,主动朝刘秀部曲走来,见了血后,刘秀部下胆气愈壮,面对数倍之敌,竟依然跟着刘秀前驱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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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叔今日颇为奋勇啊。”
李轶、马武则带着两千人在不远处观望,却见刘秀奋矛挥剑,催骑率部向敌军冲去,傅俊、陈俊紧随其后,护卫在他左右,冯异、王霸则指挥一部兵卒跟进,与敌军鏖战在一起。
以千人敌数千,平日恐怕是一场苦斗,但今日王邑忽然停止攻城,仓促下达后撤命令,三军疑惑得紧,谁还肯卖力作战?
马武等人早找不着刘秀的身影,只能看到“执金吾偏将军”的旗帜在敌人阵中稳定地向前推进,如同把锋利的刀子,将一块豆腐划开,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直接冲破了敌阵!
“好一个刘文叔!”
马武素来刚猛,早就忍不住了,他麾下一位名叫臧宫的颍川人,更是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刻去与刘文叔同战。他们不管李轶“再等一等,吾等为文叔掠阵即可”的规劝,立刻带着千余士卒冲下小丘,向战场靠拢。
从来行军接仗,越惜命越是要死,越拼命越是得生,刘秀部下都是跟着将军拼命,新军都是学着将军惜命,所以其兵力虽众,反被刘秀军打得支离破碎。
再加上马武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一回头,己方三十万大军,数不清的阵列,没有王邑的命令,竟在十里外看戏,不动如山呢!
这还怎么打?负责东边防务的分卒偏将军立刻风紧扯呼,开始调头自己逃了,新兵立刻溃散,一时间,被阵斩者足足数百人!
大司空王邑此时也在营中遥望,方才只以为来兵寥寥无几,不值一扫,可现却眉头紧皱,见到偏将军败北,附近友军无一搭救,更是气得破口大骂。
这一撤,导致王邑大军东边,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缺口,使得三军躁动起来,只当是南方刘伯升大军已至!
但敌人确实打得不赖,王邑让人将东边回来的斥候来问话:“这批贼军是谁在统帅?”
“打的是执金吾偏将军的旗帜。”
王邑目光瞥向自己身边的参军、主薄:“此乃何人?”
主薄们也得低声商议一会才统一意见:“记得窦融说过,此乃大逆刘伯升之弟,刘秀!”
刘……刘秀?
王邑一下子想起第五伦那封信中,就提到此人,不由大惊。
说刘秀刘秀就到,这究竟是窦融“伪造”书信时已经和刘秀勾结,还是第五伦身边当真有神人,从陨星开始,到刘秀来阻,统统都算到了!
更让人愕然的是,那刘秀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在得到友军加入后,竟继续向西挺近,直扑正在拔营准备撤离的新军主阵而来!
王邑心态动摇,加上三军躁动不安,他知道,必须先击破这支贼军,才能从容撤退,遂下令道:“令虎贲营、胡骑营集结,本将军要亲自破贼!”
……
“季文将军也来了!”
才短短半个时辰,刘秀便已率千人连破新军外围两阵,他一直是全军的剑尖,冲杀在最前方,本来有些疲累了,坐在一具尸体上喘息喝水,可在看到李轶也带兵卒加入他的阵列后,便重新有了气力,带着三千兵卒继续欺身向前,距离新军主阵不过四五里距离。
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势,叫王邑如何忍得?眼看新军在匆匆集结,原本打算向北撤退的万余人,调转方向,往刘秀等人而来。
马武对刘秀过去只是欣赏,如今却是敬仰不已,李轶亦不再看轻他,连绰号“牛将军“不敢乱叫,只肃然拱手道:“文叔将军骁勇,但既已连破敌两阵,便应适可而止,否则就是画蛇添足啊……”
新军虽心思混乱,个人兵技素质尚不如汉兵,不堪战,但就算是几千头猪,撵走也耗费了汉兵许多力气,反而是王邑的中军,皆是北校精锐,也未参与攻城,算是以逸待劳。
若不见好就收,将敌人大军惹恼不撤,调头打退他们,再攻昆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刘秀却不认为己方没有胜算,他指着前方地形道:“昆阳北有滍水,因新军人数太多,故而在滍水南、北分开驻扎,如今亦是水北者先撤,前军和十余万人已渡水而去,中军刚到抵达滍水之畔,欲渡不得之际。”
这就是他看出的战机:新军仓促撤退,前后脱节,尾巴还留在昆阳,军令难以沟通,士卒人心惶惶,主帅渡河不得,被他欺身近前。在连送了两拨偏师后,只能亲自来击,而左右阵列都肩挑手抗着辎重被褥,相救不及,甚至无心助阵。
只要以三千敢死之士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足以破敌!
而且,复汉反新,不止是要争夺城池寸土,还在于歼灭敌军兵力。
“这大概是王莽能从关中拉出来的,最后一批新兵了。”
刘秀鼓舞众人:“赢此一战,汉家可定天下!吾等将是复汉室的中兴之将,与前汉的曹参、灌婴齐名!”
众人大惊,本以为刘秀只是想趁机咬下一块肉,岂料,他居然是想将对方一口气全吃了!
一时间,他们只觉得恍惚,面前的应该是刘伯升,绝非刘文叔。
李轶仍是摇头,认为刘秀说得太过于轻巧冒险:“文叔平素稳重,何以今日竟如此急躁?”
为何呢?刘秀转首看向滍水旁,天上是乌黑云团,地上则是王邑那黑压压的战阵和数不清的旌旗在随风而动。
因为,在刘秀前方的不是敌人的阵列,还有兄长的背影啊。
从出生起,刘秀就在仰望、追赶兄长,最初是想默默在后辅佐伯升,渴望来自他的认可,可渐渐地,刘秀发现,自己真正渴望的,是和兄长他并肩的机会!
但此言不足以告人,现在的情形是,马武支持刘秀,但李轶不同意继续冒险,还是想撤。
“援兵到了!”朱祐此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众人回头,只见邓晨等人的数千人,也出现在东方远处,正缓缓靠这边靠近。
刘秀知道,最后的时刻已久到了。
“这一战前,吾等籍籍无名。”刘秀决定不管李轶,只抬起头,看着马武、冯异、王霸、朱祐、傅俊、陈俊、臧宫等辈。
“但这一战后,诸君之名,必将天下皆知!”
他不止在说他们,他也在说自己!
连胜带来的胆气,胜过了面对强敌的恐惧。
“天下咸知!”
马武率先响应,三千之士举戈矛齐声高呼,李轶也被裹挟在其中,就算要反对,手下人也不一定会听从,疯了,都杀疯了!
两军阵列已近,胡骑营骏马如龙,列为两翼,虎贲营则甲胄层层,剑戟犀利,秩序井然,撞上敌军主力,这次必是真刀真枪的苦战。
天气更差了,黑沉沉的天空炸雷频频,如同猛兽的咆哮,风拂动了大司空王邑的黄钺旗帜,也让刘秀军胄上染红的血羽疯狂摇摆。
疾风知劲草,但此时此刻,他已不是劲草。
我就是疾风!
祖先的荣光,与兄长并肩的憧憬,对名扬天下的渴望,热血在沸腾,一如头顶的大汉炎旗在燃烧!
“大风起兮,云飞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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