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善敛财,收举国黄金聚于皇室,以黄金万斤者为一匮,尚有六十匮,倘若加上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的库存,总数直逼一百万斤。
这些财富,都被收在禁中,王莽说,这可以作为官府发行大面额铜币的本金,只要黄金在手,将铜币和黄金价值挂钩,想发一千就一千,一万就一万……想法不错,只可惜玩砸了。
十多年来都不舍得动用它们的王莽,如今被逼到绝路,终于咬咬牙,拿出十万斤来,犒赏北军将校。理论上,每人可分得四斤(一千克),若是太平时节,足够让一个普通人买够田、宅、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只可惜,共工宋弘虽能保证黄金离开府库时丝毫无减,却经不住送往前线的路上,各层官吏这个割一刀,那个拿一块。平素的律令已经形同虚设,黄金在急剧减少,送至前线时,已经只剩下小半。
然后就轮到中高层军吏分赃了,北军建立已逾两百年,早在汉武帝时,就开始打通营房垣墙做买卖,视兵卒为私属徒附,虽然甲兵确实精良,但心思早不在保家卫国,全在市闾货殖上了。
到了汉宣帝时,北军战斗力已经完全不行了,五将军征匈奴,北军亦有参与,结果征了个寂寞。成、元之后,就更成了花架子。
作战能力下降飞快,敛财倒是越来越厉害,当王莽的犒赏到达士卒手里时,还心存良善的营,四斤变成了四两,好歹够买一头牛。而那些本无战心,官吏只打算捞完最后一笔就跑路的营中,竟是金子都没见到,只给了士卒一些早已废除的“大布黄千”凑数,有的甚至连这些废铜都欠奉。
又听闻守备后方的中垒营,在南郊陪着皇帝哭天,一个时辰就能得一匹丝帛,位于南陵县的越骑营士卒们勃然大怒:“流血之士,竟不如流泪之徒?”
前两天他们作战还算努力,仗着甲兵精良,打得叛军上不了岸,今日这股劲却都散了。
“对岸叛军若杀过来,吾等就扔了兵刃投降,且让后方的皇帝百官,哭去罢!”
“与其投降,不如反正,我听说,渭北五陵皆被叛军攻克。”
有人哀嚎起来:“吾家就在五陵啊。”
“那汝与对岸的第五伦还是乡党?”
有人提议道:“然也,对岸的叛军,虽有流民东傀,但更多是关中人,这数天以来,对岸都在唱秦地歌谣。”
这是第五伦发起的心理攻势,唱的或是《五侯歌》,这是讽刺王莽叔叔们奢靡僭越的生活,亦或是《长安有狭斜行》,则是对常安丹毂贵士生活的艳羡,然后东岸的朝西岸北军高呼道:
“长安有狭斜行,其富贵,咸阳不足称,临淄孰能拟。”
“诸君背后,是丹毂贵游士、方骖万科巨、炫服千金子,君等前方吃紧,疲乏不堪,彼辈后方紧吃,大鱼大肉。何不反戈一击,共入常安,取丹毂、千金?共分王氏之财?”
如今看后方犒赏不均的光景,气不过的士卒开始蠢蠢欲动。
于是乎,在五月二十九日,第五伦派人在上游以沙囊雍水,越骑营的新校尉厉声勒令士卒们操弩朝对岸射箭,一定要阻止那些扛囊填水的叛军。
然越骑营众人却视若罔闻,也没有急着反正,只是低声嘀咕:“先骗些金子。”
于是他们开始了传统艺能,嚷嚷着说自己的弩卡住了,得用金子来润一润才能用,言下之意是:“不给够赏赐,就不射箭!”
有的营官无奈,只好将贪掉的黄金拿出来分发,士卒们欢欢喜喜得了赏,然后懒洋洋朝对面射几箭,你猜怎么着?机廓又卡住了!
但有的营官宁可不要这职务,也得攒着怀里那点黄金,竟直接弃营而走!
既然主官都跑了,那士卒们要不到赏赐,那还待着作甚?皆愤怨散去,灞水防线上,顿时出现了极大的空档。
而奉命以沙囊雍水的万脩也看愣了,他们本是吸引敌军的偏师,怎么这边才敲鼓填水,堤坝尚未成型,对岸就自己散了不少人?
万脩遂令人尝试着渡水进攻,与前两日遭到的剧烈抵抗不同,今日渡水竟出奇的顺利,只有零星的战斗便登上了西岸,不少越骑营士卒还绑了校尉来献。
再一看下游,负责虚张声势的偏师,居然比第五大将军的主力率先渡河,这下可有些尴尬了。
……
有一触即溃者,亦有奋勇作战者,守卫灞桥河面,直面第五伦主力的前将军王盛便是如此。
卖饼将军虽然没有勇气进攻,一把火烧了灞桥,但他也是个擅长打“站阵”的,黄金也没有贪污,如数分予步兵营士卒。带着数千人依然坚守岗位,靠这些天在灞水边修筑的简陋工事,以及强弓劲弩之力,阻挡叛军进攻。
“我本是微末贩夫,得了陛下恩赐才有今日,过了十多年上公国卿的好日子,这世上能想到的富贵都享受了一遍,足矣。”
王盛当年在直城门附近卖的是汤饼,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滚烫的饼。但王莽给了他太多报酬,崇新公、前将军,王盛觉得,自己加上全家的性命都还不完。
今日,王盛只能以叛军的血肉为料,用灞水为热汤,在此下最后一碗汤饼,献给陛下了!
灞水虽然小了,但最深处的河心仍深至腰胸,得举着兵刃才能向前跋涉。加上脚底淤泥陷足,第五伦的大军跋涉艰难,而西岸上,步兵营强弩频频射出,将在水中的敌人射倒不少,灞水上飘着尸体,几为鲜血染红。
凉丝丝的河水与被弩阵射死的袍泽浮尸,让渡河新兵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士气又降了回去,有人调头要走,第五伦却下令,任何反渡登岸者,当场斩杀!
几个落汤鸡般的兵卒才返回东岸,就被任光令人按倒杀了头。
往东也是死,往西也是死,大多数人只能咬紧牙关,跟着第五氏族兵千余人再度进攻!
纵是王盛有心死守,但灞水太长,可以渡河的地点太多,他能防住一处,却顶不住其余七八处皆被敌军登岸。
在前锋数千人与步兵营鏖战在一起后,旋即踏浪而来的上万大军没了箭矢阻碍,士气已经达到顶峰,号子喊得极响,而步兵营却越发士气低落,毕竟东渭桥的烽火,他们这个位置也能见到。
再上这数日来,第五伦“四面秦歌”的心理攻势,在不少士卒眼里,只当是关中皆已入于第五伦之手,他们被包围了。
战斗持续到半个时辰时,大批敌军已经登岸,开始对负隅顽抗的步兵营猛攻,王盛已经难以支撑,只能遣骑从向后方十余里外的宁始将军史谌,求援!
……
随着雍塞已成,第五伦的大军开始发动总攻,前线的前将军王盛频频向后方告急,但在枳道的北军指挥所,负责整条战线的宁始将军史谌,却正在接见一位老乡。
“先将军(冯奉世)与史公之先祖,乐陵安侯(史高)共事孝宣皇帝。”
冯衍和史谌一样,都是杜陵人,这几天第五伦大玩战略和攻心战术的同时,冯衍觉得自己功劳还没立够,眼看渭北五陵已下,形势已成,遂请缨渡河来见史谌。
第五伦倒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直接以武力强攻即可,但冯衍却劝道:“史氏乃渭南著姓,连王莽都倾慕其阀阅,欲与之联姻,若是利用得当,足以与渭北豪强相抗。史谌又为四将之首,若能归降,以其麾下万余常安民夫加入,以其为先导,接下来攻取常安将更加容易。”
于是才有了他连夜渡河,被带到史谌面前之事。
史谌果然有些别样心思,否则直接将冯衍杀了即可,不会让他在此发挥长项,夸夸其谈:“元帝时,家祖父(冯野王)又与史公大父武阳顷侯(史丹),皆以父任为太子中庶子,又共事于孝元、孝成皇帝。”
常安对武、宣、元、成时代,素有“七相五公”之谓,五公指张汤、杜周、萧望之、冯奉世、史丹是也。
“正因为有这份交情,我才拼死要渡河西来,欲阻止将军的灭家绝后之祸啊!”
攀扯完故交后,冯衍开始劝史谌勿要再负隅顽抗:“将军家乃是前汉外戚,抚养汉宣皇帝,而乐陵安侯、武阳顷侯皆有定策大功,受汉四世之恩,王莽代汉,尚且不为汉尽忠。如今将军仅得王莽四将之职,却要誓死报效,岂不荒谬?”
冯衍又开始吓唬他:“如今渭北五陵已举义,兵临渭桥,而大将军也随时可以渡河,北军士气低落,如何能当?区区数日便将溃败,将军纵有孙、吴之才,亦不能挽此败局。倘若执迷不悟,我恐怕往后杜陵,就再也没有史氏高门了!”
“为将军计,不如举义。”
史谌抬起头:“先生,可我家乃是王氏外戚,第五大将军当真能免吾之罪么?”
冯衍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史公虽欲与王莽联姻,可这婚事未成,算不得数,只需要用刀兵,去与王莽退婚不就行了?”
他眼珠一转,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更何况,史公可知道,第五大将军为何非要在皇帝大婚前夕,杀王业而起兵么?”
难道不是因为王涉等人被捕,事情败露不得已而为之么?
冯衍却大摇其头:“非也,我只说一句,将军自猜。”
他脑洞大开,说道:“是因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为了阻止他女儿史罗,嫁给皇帝!?
史谌惊呆了,但第五伦没见过史罗,连杜陵也没去过啊!
但冯衍已经不肯多说了,只是含笑看着史谌:“史公再想想,第五大将军本能以武力击破灞水,为何非要派我来劝降?”
完全是因为冯衍为了捞功劳太过积极的缘故,而方才的说辞,亦是他自作主张,上次为第五伦写檄文,那限制颇多的命题作文可把狗头军师憋坏了,难受。
今日遂再度病发,开始了自由发挥,且先骗得史谌投降,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没办法,冯衍得快一些啊,他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和楚汉时,奉刘邦之命,去劝降第五伦老祖宗田氏兄弟的郦食其极像,倘若第五伦的兵先打过来,那史谌的投降就没有意义了。
“不料第五伦竟是个好色之徒!”史谌又是感到屈辱,但心里竟还有一丝庆幸,若真如此,那家族就还有希望。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们史家,在一百年前,曾因史良娣卷入巫蛊,却又因为外孙刘病已而位列公卿,飞黄腾达,不曾想,今日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前将军王盛亦派人前来求援!
史谌这才得知,第五伦的大军已经发动了总攻,他惊骇地看着冯衍,心思在烹了此人与跪拜间摇摆,最后下了一个命令。
“立刻派人回杜陵去,保护好淑女。”
然后朝冯衍稽首:“今日若非先生,史氏族灭矣!”
“史谌愿附大将军骥尾,合击王盛,一同诛暴!”
“此役,义在第五!”
……
“大将军,请乘辇渡河。”
“不,我要和士卒们一样,淌水过去。”
第五伦又在东岸敲了半天的鼓,随着史谌反戈,在灞桥附近负隅顽抗的王盛遭到重创,步兵营终于撑不住了,降的降逃的逃。
而南方,万脩也带着上万人,在越骑营反正的情况下渡河,比主力还要顺利,当面之敌亦纷纷溃退投降,毫无斗志,所遇之抵抗,甚为微弱。此种情况,一方面由于战略优势已成,渭北五陵给了北军极大压力,不得不分兵把守,另一方面,则与王莽犒赏不均有关,导致已经守了数日,疲倦不堪的北军十分泄气。
但仍有不少人死在鏖战中,因为身上或有甲胄,或插着刀兵,在水里一沉一浮,第五伦让后续部队尽力将水中残尸收敛,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葬。
到了岸上后,却见新兵们正在喜滋滋地剥被俘或战死北军的甲兵,这装备可比他们精良不少,崭新的札甲、锐利的刀兵,如今全都便宜了第五伦。
前将军王盛的尸体是在营垒中找到的,乃是自刎而亡。第五伦对这卖饼将军印象不深,本鄙夷他靠了符命骤然升迁,可此人虽然不会打仗,却能为王莽尽忠到底,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这最后一碗汤饼,竟是以他自己血来做成。
与之相反的,则是差点成了新朝外戚的史谌,他被得意洋洋的冯衍领着,与一众北军投降官吏,跪在灞水边恭迎第五伦。
第五伦对他们倒是和颜悦色,搀扶起史谌,只是暗地里吩咐,让人统统控制起来,这群人也随时可能向他捅刀,但第五伦之所以答应其投降,是因为稍后尚有用处。
而后,第五伦再令人当场解散史谌麾下的常安民夫,只留下愿意加入义军,前驱入城者,与越骑营举义的几百骑,共为向导。
“伯通(彭宠),汝以五千人,守着东岸的霸陵、鸿门,看好后路,提防师尉田况。”田况没被召入常安,还没上路,第五伦就兵变,田况得知消息后退了回去,不可不防。
“伯卿(任光),汝也带着五千人,留在灞水西岸,看着北军降卒。”
又派遣三千人往北,去接应渭北的第五霸渡渭,至于中渭桥的邛成候王元……就不必管了。
而第五伦自己,则只与万脩带两万人,多点火把,连夜向西进发!
据史谌交待,常安外围,还有五千中垒营拱卫。
而在城中,有奋武(执金吾),以及五威中城将军守备十二城门的部队,一共五千人。
还有宫中的太尉军(卫尉),守寿成室四阙;禁中的司中军(光禄勋),合计亦是五千。
再加上常安的城墙,这就是挡在第五伦和王莽间,最后的障碍了。
时值日暮,第五伦望向西边,越过数不清的农田里闾,市坊直道,已经能看到数十里外,常安城巨大的影子。
伴着那徐徐落下的新室余晖,常安好似镀了一层金。
又要进京了,但这一次,却不再是以臣属、棋子身份,而是执棋人!
至高无上的第五大将军,将于明日,抵达他忠实的常安!
……
PS:第二章在18:00(其实,估计会延迟一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