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岸多了一片瓜田,密密麻麻摆满了无数圆滚滚的东西,与之相伴的是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
这些东西都是人头,有数百颗之多,都是第五营所斩,都是真虏,容貌特征十分明显,头上辫发,还有奇奇怪怪的坠饰,狼牙甚至是人的指骨。
之所以将斩获都摆出来,一来是让前两日惊恐东渡的西岸百姓看个真切,祸害他们家乡的胡虏确实被第五营杀了这么多,加深他们对伯鱼司马的感激敬佩。
二来,则是方便清点。
“三百七十六,三百七十七。”
这是第三次清点了,宣彪已经吐过三次,他依然无法习惯这种鲜血淋漓的生活,但还是坚持将数量记录在册,先是总数,然后是第五伦根据亲眼目睹各队表现分给他们的头颅:作战时场面纷乱,不可能杀一人低头砍颗脑袋,幸而军队人数少,战场也小,第五伦还能亲自分赏,人数再多就得有忠诚并公正的亲信分别督战了。
点完斩获后,宣彪只感慨地对第五伦说道:“我听说汉时上首功,若如今也能像那时一般,士卒们能得到多少犒赏啊。”
第五伦颔首,宣彪主动忽略了秦朝,但第五伦看《尉缭子》,里面间或提及秦时制度,听说一共有二十等爵,低级士兵按照斩首的不同而升爵,每升一级获得更多土地田宅,还有国家分配农奴来帮你干活,高级军官则根据所率部队斩首总数来定赏罚。
至于宣彪怀念的汉朝,虽然军功爵已经名存实亡,但赏赐依然是有的,只是从分地变成了赏钱。
第五伦在军队驻扎的障塞地下,还发现了一批汉代的简牍,其中一份《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就明确规定,边塞士卒,斩得匈奴首级一枚,或捕获胡、羌反虏一人,可以增秩一等,不愿做官的人,赏钱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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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伦确认了一下日期,居然是汉宣帝年间,距今不过三代人时间啊,那这制度还有么?
有倒是有,但日消月累,名存实亡。
二十等爵这种暴秦制度,自诩“美新”的朝廷当然是断然唾弃的。
斩首分地?没地了,天下人口大概已经破了六千万大关,还都挤在中原,加上兼并严重,完全没可能再搞名田宅制。
分给士卒边境的地?这不是骗人留在穷乡僻壤么?大家都想回家。
分到江东交州去?跋涉数千里,路上高达三四成的亡故率,不好意思了您,地我不要了,宁可回老家当佃农甚至是奴婢。
也就本就是奴隶的猪突豨勇好糊弄。
那斩首能给赏钱不?给是给,但经过十年内三四次货币改革,大新的钱已不是钱,快要变成入城的凭证了。拼尽性命砍一颗胡虏脑袋,换几枚轻飘飘的大布黄千,一算好多钱,可实际上还没头颅重,出了大城市基本花不出去,官府自己都不肯收,明天就贬值,值得么?
总结下来就是:“分个屁!”
若是能严格执行,真分到个屁,好歹还能听声响。虽然普通士卒别想从战功里得到丝毫利益,可军吏们还能借此升官发财。
但大多数情况是,你在前方奋勇作战,功劳却张冠李戴,便宜了别人,最后连个屁都没有。
光从那两颗“卢芳头”上就能看出来,大新这朽烂的体制下,什么诡吊的事都可能发生。
这不,梁丘赐在匈奴走后,就给他们当场演示了一番与空气斗智斗勇,隔着数十里与胡虏大军交锋。
“作战御敌无力,争功夺赏倒是挺厉害,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这等庸吏。”马援对梁丘赐十分不齿,顺便提醒第五伦。
“伯鱼要当心了,第五营用的血汗,莫要让此僚占了去。”
第五伦摇头道:“我争的可不止是功劳,还有事后上报朝廷时,如何解释这场仗。”
“司马此言何意?”宣彪已经是第五伦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得以参与他与马援的谈话。
马援倒是举一反三,想起自己做督邮那几年目睹的种种怪相,笃定道:“伯鱼之意是,梁丘赐不会承认自己闭门而守,坐视匈奴在他防区辖境内,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到了大河边!”
宣彪一愣:“可事实如此啊,梁丘赐放任匈奴深入新秦中,非但不出兵击胡,还关了城门不纳百姓,逼得数千无辜民众渡河。”
第五伦笑而不言,让马援这个在官场里打过滚的老家伙,继续打击宣彪:“梁丘赐会说,是愚夫愚妇胆怯,远远看见狼烟,仓皇而走,譬如惊弓之鸟也。”
宣彪不服,反驳道:“那些被胡虏祸害的里闾呢?那些被攻破的烽燧呢?那些无人保护,惨遭杀害的百姓呢?”
马援道:“梁丘赐会说,这或许是乘乱打劫的盗寇所为,比如卢芳残部,还有‘麻匪’残部,大大搅乱了后方,但都斩了。”
宣彪愕然:“斩了?在哪?”
马援冷笑:“胡虏杀戮凶残,那些抵抗他们而死的百姓头颅,不是现成摆着么?你信不信,梁丘赐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去收集砍了来,只要挂上城头,说是盗寇,就是盗寇!”
“可他们分明是奋勇抵御胡虏而亡,是义民啊。”
宣彪虽然在猪突豨勇中遭受过一次毒打,仍没想到这世道,还能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
马援摇头,若非看透了这点,对朝廷绝望,他放着好好的家世,俯身可得的郎官、孝廉不做,混迹江湖作甚?
宣彪脾气已经上头,与马援犟了起来:“那么,第五营六百壮士与胡虏血战是事实罢?如今残兵断刃依然扎在地上,沟壑旁,士卒鲜血仍在!”
马援笑道:“梁丘赐会说,是匈奴人被大军逼迫,小股胡虏慌不择路,反向突围,碰巧遇上第五营,在此捡了漏。”
所以梁丘赐才急着要第五伦去县城见他,他需要第五营背书,才能将罪责变成功劳。
宣彪声音不由变大:“可对岸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看着,亲眼看到司马横渡大河,看到吾辈日夜鏖战,胡虏才知难而退。我不信,梁丘赐一个人,还能堵住万民悠悠之口么?”
“能!”
这次是第五伦回答了他。
“因为朝廷得知的,皇帝听到的,不是众人悠悠之口。”
“而是官吏的一封奏疏,还不能长,皇帝看似握有天下权势,实则只能通过这寥寥数百字,来知晓各地发生了什么。”
第五伦拿起记斩首所用的木牍:“就是这轻轻一份奏疏,便能将几万人甚至是几百万、上千万人想说的话堵住,如鲠在喉!”
至于在遥远的边塞,在黄河边、沟渠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究竟有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壮志与怯懦,不重要,它们无法决定任何事。
最终要比拼的,是奏疏里谁更能吹。
“否则,为何常安民谣要唱,‘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呢?”
所以吹得早吹得快的安定属国,才有机会献上真●卢芳头,而吞胡将军慢了一步,就错失良机。
宣彪有些呆愣地坐在席上,喃喃道:“可若是有人能让皇帝知道真相……”
第五伦反问他:“如何让皇帝知晓?让本地百姓走上几千里路去叩阙?近得了苍龙阙么?还是上书?谁又有上书的资格?”
第五伦是曾有两次上奏的,第一次,是通过国师公刘歆。
但情况与一年前截然不同了,第五伦听说,太子王临改封什么“统义阳王”,相当于废了。作为太子党领袖的刘歆,已经彻底失势,自身都难保,指望不上喽。
第二次上书,是借着剿灭卢芳之胜,第五伦算大功之臣,简单几句话附在吞胡将军的奏疏里。亏得韩威还算公道,没有隐瞒第五伦的功绩,否则连虚衔都捞不到。
可现在,俘获的匈奴人供认,韩威已经全军覆没,死了。
“韩将军可能是真死了,但在其他将军给朝廷的奏疏里,却可能活过来。”
马援摇头:“韩威出塞作战应是几路同时行进,最后却孤军深入覆灭于外,整件事透着奇怪。”
“没错。”第五伦颔首,指不定韩威之死,又是一个“卢芳头”的糊涂帐。
“坏消息是,韩威死后,吾等连间接上书的渠道,也没了。”
第五伦笑道:“好消息是,梁丘赐也没有。”
梁丘赐没有过硬的靠山,这是第五伦早就知道的事。
“莫非窦融有?”宣彪恍然大悟,难怪战斗刚刚结束,第五伦就要让人提前去与南下协防的窦周公接触。
“窦融区区一介校尉,哪有这资格。”
但窦融的靠山大司空王邑有,不过第五伦看中的,是另一个人。
“窦融的上吏,也是我与梁丘赐的上吏,这场北征的副将。”
“更始将军廉丹!他的态度,才是关键!”
……
与马援所料不差,当第五伦派万脩去上河城查探时,果然看到城墙上挂着一排头颅,不是匈奴人,而是百姓的。
不对,在梁丘赐宣扬下,这是数日来流窜于几个县,与匈奴勾结,扰乱秩序,攻陷里闾杀人如麻的卢芳残部、麻匪残部。
将梁丘赐视为救星的上河县人信以为真,此刻仍有一群孩童拿着石头,朝哪些无辜的头颅猛砸呢!
看到这一幕,万脩咬了咬牙,回去禀报第五伦。
梁丘赐是一个“好人”,他没有下令屠杀百姓冒功,可他杀死了一群死人,顺便将这些百姓,在匈奴马蹄下侥幸存活的家眷,变成了必遭株连的罪民。
“比直接杀人,更可恶。”
凭心而论,过去大半年,梁丘赐待第五伦还算不错,可这次,已经不是像剿卢芳时一样,占点便宜、分点功劳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利益相冲,做人做事的本质区别。
这才是第五伦必须背刺梁丘赐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第五伦不敢进上河城的缘故,谁知道梁丘赐没了退路后会干出什么,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指不定给他来个夜闯白虎节堂的戏码,抢先把亦无靠山的第五伦砍了,再上报窦融,第五营作乱,一起联手镇压。
于是第五伦与梁丘赐再会,已是他们共同等待窦融大军抵达时,梁丘赐满脸愠怒,让人责问第五伦,为何不去上河城报到!
第五伦只坐在车上过来,面色苍白,他今日又在手上吊了白布,还浸出了血迹,神色戚戚朝梁丘赐躬身道:“下吏与匈奴血战,受了重伤,今日才勉强爬下榻,已派人向校尉陈述过。”
第五伦身后是甲兵齐全的第五营,在旁虎视眈眈,梁丘赐就算想火并,也得掂量掂量实力,而第五伦又使了个眼色,请梁丘赐屏蔽旁人,只低声向他禀报了韩威丧师的消息。
第五伦是在暗示梁丘赐,自己与他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能相互依靠了。
“本校尉已知晓。”
见第五伦态度还不错,应该是愿意休戚与共的,梁丘赐稍稍松了口气,只不愠地说道:“伯鱼打了一场大胜后,果然不同往日,你受伤也就罢了,所斩得胡虏头颅,为何不交来报功?”
交给你,不是肉包子打狗了么?头在谁手里,桌子上的战斗,谁握住的牌就最多。这是第五伦用来和窦融做交易的底气,岂能叫梁丘赐得了去。
第五伦只作揖道:“校尉,下吏之所以将头颅紧急送到东岸,是担心,窦融仗着人多势众,想要独占功劳,不得不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