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一个小小的坟包,连墓碑都没有,这就是二雷子爹死后的归所。
坟前插着招魂幡,地上洒着纸钱,总算肯露回面的郑家亲戚、钢厂派来的人以及郑雷的妈妈都离开了,郑雷穿着一身孝服,还痴痴地跪在坟前。
“二雷子,看这天快下雨了,咱回家吧。”张小胜低声说。
二雷子呵呵一笑,眼珠都不转动一下:“回哪儿?哪儿是我家?”
张小胜默然。除了办丧事的钱,钢厂发的抚恤金全让他妈妈给截走了,她太厉害,骂的也凶,钢厂的人也不敢得罪她,再说她又是合法继承人,所以一分钱都没落到二雷子手上。
但这儿子她是不要的,带着这么大个儿子还怎么改嫁?儿子是老郑家的人,理该老郑家管,她在坟头上匆匆应付了一下,就要马上回城了,车票都早已买好了。
而家里的房子和地,几个叔叔大爷正在脸红脖子粗的磋商怎么分,至于二雷子,他大爷说和镇敬老院的院长熟,敬老院也收养孤儿的,想活动一下,把他送去了事。
“胜子,这地方,我不想呆了,我不想去敬老院。”
“那你去哪?”
“进城呗!这镇子我不呆了,我去城里,咋也能混口饭吃吧?我要有了出息……,我就回来,给我爸修个大大的坟,还让我妈、我的叔叔大爷们看看,我有出息,我不是人见人嫌的废物!”
“……”
过了许久,张小胜问道:“那你……咋去?你有钱么?到了大城市咋活着?”
“总有办法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没钱,我扒火车去,半道上还能撵我下来?等进了城再想办法!”
张小胜犹豫了半晌,忽然把他扯起来道:“那哪儿成?你还不得饿死?再说咱这小站,不好往上混,你只能扒货车,危险着呢,还不知道哪辆车次去城里。走,跟我来,我有办法!”
张小胜扯着二雷子到了他家门口,然后匆匆进了屋,掀开被褥,从最底下把那压的平平整整的毛票子都带了出来。那钱面额最大的是“大团结”,最小的是一分的票子,张小胜记的很清楚,现在已经攒了八十四元五角一分了。
把那钱反复抚摸了多少遍,张小胜一咬牙,把那面额最大的都拿了出来,数出五十元,想了想,又加进去五元,然后把其他的钱照样放好,跑出了屋子。
“二雷子,这是我攒的,捡破烂攒的钱,你带上。”
“这么多?我不能要!”
“怕啥,我一时……又没得用处。你拿去买张车票,可别扒火车,完事还能剩不少,进了城要是没活路也能顶一阵子……要实在不行,就去找你妈,她咋地也不能让你饿死。”
郑雷一声冷笑,满眼仇恨地道:“我不会的,我就是饿死、冻死在街头,我也绝不会开口向她求一个字!”
这一生气,他倒不推托了,郑雷接过那钱,伸手一拍张小胜的肩膀,稚气的脸上带着难得的严肃:“胜子,我不多说啥了,我爸说过,大恩是不能谢的,这情儿我心里记着。”
“嗯!说啥呢,咱们是哥们不是吗?你还回家吗?”
“不会,回去见了那些人我犯恶心,我要马上就走,离开这地儿!”
“那,那我陪你去车站,等你出息了,记的回来看我!”
张小胜陪着二雷子到了火车站,买了张去省城的票,小站没有候车室,张小胜陪他在站台上坐着,直到把他送上车。
二雷子上了火车,又从里边探出头来,扯着嗓子竭尽全力地喊:“胜子,我在世上再无亲人了,我只有你一个兄弟!”
此时,大雨滂沱,二雷子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雨是泪。
张小胜觉着二雷子很爽直,很讲义气,他将来一定也会很有出息,也许会象他爹一样,当个城里工人。那年代,当工人可是最吃香的。
而自已,长大了也许能在镇上找份工作、或者在军队开的小工厂里挣工资,比镇上的农民还是要强许多的,这一辈子,会非常平安、幸福,一帆风顺,平静似水。
可是半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对野战医院全体人员的终生关系重大的事,这支部队的番号撤消了,整支部队全部与军区某医院合并,要搬到省城去。这支部队的军人和随军家属都要到真正的大城市去了。
军队大院里整天忙碌不休,一辆辆满载物资的军车发往省城,家家都在做着迁移准备,孩子们则兴奋地到处乱跑,听着当地人种种天方夜谭似的议论。
“胜子,听说要搬到省城去了?”
“嗯呐!”
“哎哟,可得小心着点儿呀,那些大城市乱着呢,听说城里有些人家养貂致富,那貂皮可金贵着呢。可是上哪儿整那么多肉喂貂啊,有那在街上乱走的孩子,就让这些人给抓起来,剁巴剁巴喂貂了。那可不比咱农村,不能瞎跑了,知道吗?”
“啊?喔^”。
“胜子,听说要搬到省城去了?”
“嗯呐!”
“哎呀,那种地方可不好,听说城里的大工厂啊,吐黑烟,把那树熏的一棵都不活,到处都光秃秃的。出去转一圈回家,连鼻孔里都是灰啊!”
“啊?喔……”。
“胜子,要进城了?”
“嗯呐!”
“给你根棍。”
“干啥?”
“哈哈,那儿又没地种,长大了要是找不着工作,以后拿着它要饭呗”。
“滚你大爷个踏拉板的!”张小胜变色骂道,那人是他同学,许正富。
随军家属们乘火车进城了,火车刚刚启动,张小胜就从座位上坐起来,跑到过道的窗口看着外边的一切。
小镇、大院、小站、河流……
他的家和二雷子的家在视线里一闪即逝,张小胜有些难过,心里沉甸甸的,过了许久许久,他才长长吸了口气,又慢慢地把它吐出来,转身走向座位。
火车轮子“况且况且”地响着,火车道旁的景色飞快地闪过,很快地,熟悉的一切都被抛到远处了,就连拦地瓜(在农民收过的地里用铁锨仔细再挖一遍,检拾漏收的地瓜,因为把地细翻一遍有利农民明年种地,农民很欢迎军属去拦地瓜)、打野栗时去过的最远的一座山也看不到了,触目所及,全是陌生的景象。
张小胜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看着对面兴奋地有说有笑的弟弟妹妹,耳边传来陈东的妈妈刘姨和母亲的对话:“我就觉着你家大小子斯文、沉稳,有内秀,将来啊,一定有大出息。”
陈东一听不乐意了:“就他?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刘姨回了他一句:“你看人家张小胜儿,整天看书、寻思事儿,哪跟你似的,整天就一张破嘴不闲着,一棍子不打都能迸出八个屁来。”
张小胜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不知怎么想起幼年时在家乡跟着四姥爷学硬气功的事了。现在,那一切变的好遥远,就象是梦幻一般。再过几年,在这山村小镇的一切记忆,也会化作记忆中的梦幻吧?
因为被人夸着,他不好意思扭过头去,于是就一直保持着很斯文的姿势,很深沉、很内秀地继续向火车窗外看,看的脖子有点酸。
窗口的景物在“况且况且”声中不断地闪过,张小胜向着人生新的旅地,那个杀了小孩喂貂、路边不长一棵树的省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