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川纵了火,不管对错随便钻入了一扇门去。
陀貘们木然地对着火光,不知是忧惧,还是惊悚,呐呐地呼喊着,吹吹吹此起彼伏的阴鸷呼唤,与火焰冲天化作一团朦胧的光影。
世间大概是疯了吧!
所有人都疯了!
戚九心里难受异常,伸手一摘龙睛,龙睛化作一颗鲜活的眼珠,不断地收敛着整个鲤锦门的幻彧,抽丝剥茧着,一丝丝,一寸寸地减小着这个曾经令北周人闻名色变的地方。
失去了幻彧的支持,曌河的河水滔滔不绝地倒灌,瓢泼大雨极快地扑灭了破魔裸母塔的火势。
鲤锦门的幻彧越缩越小,直到被龙睛抽尽全部幻丝,吞入眼珠的中心去。
戚九手一招摇,三千幻印受到急急召令紧随其后,戚九自奔涌灭顶的洪涛中,抖手一敲掌中木杖,曌河腾腾的水脉立刻分开两道让路。
戚九捻指收了那颗眼珠子,趁着水道如帘大开,悄悄离开了咸安圣城。
第140章 你好白
曌河因锦鲤门的消失, 洪涛倾滚, 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水底的泥沙腾起,搅扰得浊浪排空, 横舟俱毁,甚至连碎石块铺成的河堤,亦被强大的冲击至土石瓦解。
奔腾的水流中,一条黑色的手臂紧攀着河堤的垂柳, 直到垂柳被洪涛连根卷走,那条黑色的手臂居然越伸越长,宛如扎根石缝的稀碎的根须,待水速稍作减缓时,终从混混沄沄的曌河中翻身爬出一坨烂泥。
灰黑色的烂泥大口的从嘴内吐出污浊的水,剧烈地咳嗽使他的形容愈发狼狈不堪。
曌河河畔传递着人们尖悚又凄厉地叫声, 车马碰撞或嘶鸣的混乱, 妇孺振聋发聩的惊声大哭, 堪比陆上新的漩涡。
逃命的人不会发现奄奄一息的东佛正躺在马路石板与泥土流失的一块狭窄凹槽里, 又黑又臭的栖身之处正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隐秘而隔绝。
如果可以,他宁愿淹死在曌河下面,都不愿意有人觉察出自己现在的诡异 。
他摸摸自己露出黑色手臂的肩膀,新生的肌肤紧密地包裹着破损的位置,然而却远远不够, 因为轲摩鳩造成的创伤实在深邃, 新生的肌肤顾此失彼, 有些皮肤露出的缝隙不能俨然顺利地修补。
体内的东西正在往外流淌着。
东佛心底反复诅咒着轲摩鳩死不足惜,又怨恨套着自己的这层肌肤其实并不能无限重生。
他需要进食!
不,他的皮肤需要进食!
而且必须现在,立刻,马上!
否则他隐藏的内在就要像脱皮的五脏六腑一般漏出来了!
东佛不停地挣扎,不停地辗转,他的手往怀里掏了一下,又迅速地拿了出来,掌心空空如也。
被他搅扰地频繁,环玉睁开瞌睡的眼睛,从他怀里探出头来。
环玉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异邦语,像是关心着眼前阴鸷的男人,被东佛狠狠塞回怀里。
几次三番,环玉学精了,抱着他的手指从衣服里钻了出来,东佛一瞧即刻变了脸色,使劲一甩手。
环玉从指尖上不小心栽了下来,渺小的身躯转而衍作妙龄少女的正常身姿,半身攀附在酥软的河堤碎石间,裙摆拖入水中眨眼会被冲走。
她嘴里啊啊啊地哭叫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万状与讨饶,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灌满了绝望,挤一挤,四道泪柱垂滴入河。
东佛瞬时躁动起来,他的眼睛明了又暗,脸颊的胡须耸了又蔫,五根手指攥紧又松,连他的喉头亦抖缩又滚。
什么都听不清楚,异邦的语言被水声压得或高或低,哭声像刀片一样在东佛的某处薄脆的地方反复打磨。
某人说过的,你即偷了她来,必是喜欢的,喜欢的东西便要一生一世都善待她,莫要辜负了。
东佛分明记得这句话,都记到心坎里,像佛一样置于神龛供摆着。
可是如今,怎么就哪里不一样了呢!
东佛的眼底模糊不清,滚出了硕大的泪珠,有生之年,往后余生,他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里都再没有滚出如此晶莹剔透的泪珠子。
仿佛把他一生为数不多的善心,都从眼睛里赶了出去。
东佛的背后一片灰暗渐渐升起,藏身之处的狭窄将这些灰暗愈压愈紧,愈压愈浓,直到他那双偶泛明光的眸子里再也不会出现任何涟漪,他的表情不会透露出任何秘密。
东佛一把扯住了环玉的手腕。
环玉立刻放声大哭,她不用死了,她不用死了!
她那双眸子里的美丽瞳仁像喜悦的花儿,柔软的卷发洇了水,满满地遮盖着半张脸,好像另一个人狼藉的模样。
东佛的心头最后颤了一颤,终于摆脱了内心的禁锢,把她狠狠扯了一把,对着脱离洪涛的人怍道,环玉,你的皮肤好白啊
北行近百里,白式浅直接把谢墩云撂在地上,谢墩云的老腰撞在地上明显嘎巴一声脆响,接着就干嚎起来道,你奶奶个熊的,差点把老子给摔散架了!
那你就不要在别人的后背扯呼噜,流酣水
白式浅侧身避开谢墩云的视线,微摸了摸侧肋,肿胀已然麻木,还能多撑一会儿。
才丢了水壶给谢墩云道,你做梦做香了吧,我都听见你咯咯笑了。
谢墩云的筋骨缓释,没脸没皮的模样又浮现出来,露牙笑道,你背上可好睡了,忒舒服。
白式浅撑开了雷肜伞,趋避开他那刚睡醒的散漫目光,寻了块石头坐下,勉强吃颗药丹缓解身上的重创。
谢墩云挠挠头,看看周围一派景物,不由就地盘起长腿问道,你不是说要追着龙竹焺遁逸的方向,怎么追到山郊野林来了?
白式浅冷冷道,就是追着龙竹焺来的。
啊?!
白式浅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尊晶莹的琉璃瓶,里面的黑色碎发像张狂的蝇虫,密密麻麻在瓶壁间附着扭曲,然而当它们凝聚在一起时,却像司南一般指着同一个方位。
这瓶子不该是在上官伊吹身上吗!谢墩云看了半晌,终于回忆起来,啊,白疯子,你居然也会做顺手牵羊的事情
白式浅冷一瞪眼,义正言辞道,分明是借,用完了就还给他。
依照琉璃瓶子里的碎发时聚时散的状况,推断他们已然很接近龙竹焺和支持他的诡异力量,然而不能打草惊蛇。
白式浅收回了琉璃瓶,盘算着把谢墩云暂时留下,他先登上附近的矮山去看看究竟。
哪知远远即见一队快马自山道奔驰而来,清一色的汗血宝马蹄间三寻,践踏起的一路飞烟高涨,艳红色的官服好似一群踏浪而来的游鱼。
鲤锦门!
白式浅知道自己的身影已然落入许多双视线的交织范围内,已然不能再显身出来,对谢墩云道,上官伊吹来了,感觉人数不少,你且留意!
老子对他留意什么!难道他领人来杀老子呢!谢墩云大咧咧平躺在地上,直到近千的马蹄汇成一个圆圈,把他里里外外包围三圈。
上官伊吹骑着高头大马,鲜衣怒马好不风流倜傥,日头在飞尘的遮掩下,散淡出一圈溟濛不清的白光,唯独他自三千红尘中栩栩如生,犹如冠鲤。
谢墩云被呛得再装不住,径自翻身坐起来道,上官大人,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上官伊吹并不带笑,眉目飞霜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该在龙家祖宅里照顾伤病!
谢墩云笑道,救什么死,扶什么伤,老子差点让你们鲤锦门的二十四尊木化石鱼雕压成一坨了,还照顾别人呢!
上官伊吹翻身下马,立刻有人牵马驱离,留下二人对话的空地。
这不可能,上官伊吹道,那些鱼雕用过许多次,不可能会失灵的。
谢墩云一拍手,大人明见啊,其实是彣苏苏返回来,发现龙家祖宅的人都死了,所以拿咱开刀泄恨呢!
上官伊吹道,所以,你们一路追着彣苏苏到这边来啦
他的眼尾一挑,甚有些意深味长。
第141章 左眼跳跳
大人语病, 这里没有你们, 只有你谢墩云的手缓缓轮了一圈, 单指指着自己的鼻头,也就是咱一个人, 拼了老命追过来的。
上官伊吹散淡道,真是辛苦你了,何况又遭逢了彣苏苏的暗手,余下的事情且交给门徒们去处理。
莫非你想赶我回鲤锦门去!谢墩云立刻恢复一脸急相, 花鲤鱼,你可不厚道,老子跟你已有数月,虽然没有正式列编鲤锦门,鞍前马后也帮你解决了不少难题吧!
上官伊吹轻笑,他手里执着马鞭子自五根手指里流转, 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的, 先不提你与阿鸠的关系, 你先瞧瞧我今天带出来的人, 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执意害人,你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
此番话听在耳中如何也不舒服,芒刺一般,谢墩云一脚猛踢在地面的石砾间,某颗小石子儿奔似流星, 转瞬即逝。
大人的意思咱懂了, 你且放心, 咱外糙内透,万一交起手来绝不会给彣苏苏放水的。想着彣苏苏根本没来,打包票的时候简直胸有成竹。
上官伊吹又是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提着马鞭子缓缓走起,谢墩云立马跟着上去。
皮质的马鞭子在他的掌心一敲又敲,踱起的方步一顿又顿,眼睛分明是在扫视着四周的地貌,鼻子却像是在嗅闻着什么若有似无的气息,鼻翼缓缓吸阖,连着耳骨轻动。
谢墩云也看不见白式浅究竟是站在了什么角落,慌忙插科打诨道,咱身上的汗臭味道确实不好闻,十几天没洗身濯足了,真是对不住大人您的鼻子。
上官伊吹选了个更僻静的地方,旋身道,我是在考虑如何报答你。
报答!谢墩云笑得爽快,咱也没做出什么突出贡献,何况能跟着大人身侧,整日里耀武扬威的,咱心里已然餍足。
再不然,多赏点月钱也是可以的。谢墩云搓搓蹀躞间的空口袋,囊中羞涩的潦倒姿态一览无余。
谈钱就生分了。上官伊吹笑道,我仅是想在大战来临之前,予你一个口头承诺,若你我能顺利苟到所有事情结束之后,算是立个祈命的好彩.头。
见谢墩云抬眼的瞬间。
上官伊吹继续道,我会帮你彻查你心上人的案子,或许,还可以帮你找一找白家堡的幸存者。
谢墩云的眼神已然溟濛不清,他呵呵笑着强作欢颜,大人此话不是已经有过定论的,只有先捉到那个叫**西的烨摩罗人,再说白家堡被灭门的事情。
恐怕等不到寻见那个烨摩罗人了,况且那个人的存在与否,或许都是个未解的谜团。上官伊吹一定手,把掌心的皮鞭往身侧的老树间一戳,盘根错节的大树立马枝摇桠晃,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从树梢脱落,飘在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墩云明显听到一声微乎其微的闷声,尤其干枯的叶片划过纸伞间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简直要磨碎他的神经。
不由放手一搏,靴底轻踩着树叶,开怀笑道,咱心底确实有一个人,那个人也确实姓白,大人的美意,小人领下了。
然而有一点大人总是说错,咱只说过与白家堡有些渊源,但是从未说那白家里有咱的心上人。
大人位高权重,早应该听说过萧隐白藏这一说法的。萧家就无须小人赘述,他家的祖坟也早让咱们滋扰多时。
只说白家堡吧,他家的背景于北周境内一直众说纷纭,不商不政,非农非仕,从不参朝论事,亦不与江湖走动,算是凤门麟族里最丰屋蔀家的。
上官伊吹似乎听出些兴趣,斜肩靠在树干旁一副消闲做派,低垂的睫毛下遮挡着他的视线,却还隐隐觉得光中带针。
谢墩云被他一鼓励,话匣大开,口吐莲花,且说三怪给大人解解耳馋。
一怪哉,这白家堡族内共二百六十余口人丁,亦无旁姓血亲,也就是娘老子舅伯叔全部姓白,世间少有。
二怪哉,堡内平日里根本进不去外姓人,也出不来白姓人,相当于十分封闭式的地方,尤为神秘。
三怪哉,白家堡坐落在北周最繁华庄严的咸安圣城的鬼门位,距女帝的譿天大殿仅二十七条大街,地理带煞至极,但是也极少人知晓。
故而外人看来,肯定觉得白家堡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实而他们都是傀儡,几百个同姓人被圈养在一座富饶城堡里,做些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事情。
类似于替某个位高权重的人镇邪之类的如果顺着这些线索去寻根觅源,想必大人虽表明过不想插手刑寺的事情,但也会觉得揭秘的过程十分有趣。
上官伊吹扶了扶遮挡半颜的紫龙睛纹面具,我以前猜测过,你与白家堡有些渊源,看来你确实知道些内幕,但是我今天又发现,你完全不像是替白家堡鸣冤的样子,简直就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看戏模样。
谢墩云被夸难免洋洋自得道,一半是真知道,一半是假知道,然而合在一起后,咱只能说这个白家堡暗藏玄机,至于它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等你我苟过眼前的难关,咱们肯定聊得特别开心,对吧,大人!
上官伊吹手里的鞭子又使劲一敲树干,残余的枝叶翩翩如蝶,在上官伊吹艳丽的眸子里投影下一块块的黑影,不由淡淡道,总觉得有那么一天很想抽你,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谢墩云哈哈大笑着擦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祈祷白式浅若在这棵树上躲着,千万抱紧了,别随随便便掉下来。
二人谈话间,忽然天风罡涌,日头的热气减淡了一层,闲散的云朵开始团团簇集,须臾形成一片汪洋云海,把日光遮掩去后,整个苍穹之光皆黯淡下来,天象极度不稳,或有乱兆。
上官伊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起初并无感觉,可是眼皮子竟像是着了魔,不停歇地跳了又跳。
他伸手微按,心底翻涌起不详的预感。
莫非轲摩鳩有难
不可能的,上官伊吹旋即断了念头,眼下事更加迫切,轲摩鳩有幻印护体,不可能轻易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