轲摩鳩幻织了一幢简宅,令覆一层繁密枝叶,让上官伊吹几人先行住下,余下的鲤锦卫分作三队,日夜轮岗监督龙家祖宅的动静。
上官伊吹独去一屋,先把戚九的尸身放置在柔软床上,由他逐渐轻薄的肢体陷入羽花红毯间,蓦地自青灰的双颊里印出悄然嫣红。
戚九的尸身头七已过早该发起臭来,所以只能在他嘴里提前塞一颗僻臭去腐的雮赤珠,故而勉强支撑着嘴部的饱满。
就在几日前,这张嘴儿还是分明吐露着香甜可口的诱人话语,这双眼睛还贼溜溜地盯着自己,怯怯生怜企图勾敛自己的魂儿。
上官伊吹已然情难自禁,伸手摸着戚九的僵硬的肩膀。
戚九的肩伤难愈,虽用羊肠细线缝合起来,总是时不时地淌出污秽的尸液。
上官伊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袍子,以嘴轻轻吸取,再吐入痰盂,如此三番,后用温水清净,再以秘制的除腐之药谨慎敷贴。
做完一切,上官伊吹一口吹去烛台间的蜡烛,双手搂着戚九的腰,其实并无睡意,而是附在他的耳畔,倾吐秘密。
阿鸠,你定是活着的,我最知晓其中原因,你不在,我替你照顾好肉身,等你回来。
阿鸠,多少次了,仿佛梦魇轮换,你总要选择死在我的眼前,舍我不顾,你真是太狠了,世间没有比你更坏的家伙。
可你醒来又总缠着我,没皮没脸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每当此刻,我就恨不能使劲折腾你,叫你哭,叫你怨,叫你被蹂.躏到不成人形。
阿鸠,我只给你三日时辰。
上官伊吹的眼神蓦然幽怨,怨而生狠,狠意闪烁,烁如狼眸。
你若贪玩不回来了,我就把你吃进肚子里去,叫你再也不能擅自决定离开我的身边。
猛一头扑入戚九怀中,双臂恨不能拧碎他的骨头,我从来没有搂过死掉的你,我不习惯这样你立刻回来见我好不好?我真的好怕
迷糊睡了一刻时,上官伊吹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眸子在暗夜里仿若怨毒的霊火,轻轻吻了吻戚九的唇,起身换了身黑色劲装。
无论如何,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他盘算着亲自夜访龙家祖宅寻找蛛丝马迹,若是发现龙竹焺的行踪,必定亲手要让他吐露些实话出来。
或是一刀处理掉,也无人知晓。
摸索至门口,房门尚拉开一缝,且听见走廊里有人坐在那里,一直敛尽气息保持着极度的静寂,称于门廊无光的黑暗之中,乃至于上官伊吹听力极佳,也未曾觉察出一丝半毫。
上官伊吹蓦地定住,道谁?!
谢墩云道,我!
上官伊吹不禁回忆自己与戚九间的悄然耳语,思忖着对方不可能贴着墙还能听得清楚,难免阴冷道,你可是带来了好消息?
谢墩云背依墙壁,伴三分清醒,五分谨敏,派出去的鲤锦卫尚未归来,所以消息暂时是没有,咱只是想来看看大人与小九是否就寝,故而过来瞧瞧究竟。
上官伊吹断定他应该坐了许久,按捺情绪不发,已睡熟了,不便打扰,请回吧。
谢墩云道,那为何大人身着夜行衣,莫非穿着劲装睡觉更加舒适?
上官伊吹旋即关起了门,隔门背身,鲤锦门的门徒皆我亲手训练,做事故而周全,但我始终觉得不放心,应该随行观察,以免错失良机。语毕又是后悔,多说多错,反显得欲盖弥彰。
谢墩云道,东佛与轲摩鳩已经替大人去了,再者大人几日来魂不守舍,难免会做出些错误判断,还是早安歇了吧。
原是盯着自己来的。
上官伊吹蓦然紧握双拳。
就听谢墩云隔门缓道,长夜漫漫,大人若是醒来,估计难再入眠,不若由小人来讲一个故事,缓一缓大人的神经,也许躺下就能睡着了。
上官伊吹才懒得听他所谓的故事,转去了窗牗处,默手一推,三交六椀菱花窗居然是内裱贴了花纸的盲窗,完全封死。
轲摩鳩居然也防起他来!
尚来不及发作,谢墩云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某日,有一个武将拿着一条活鱼,去探访一位德高望重的山中禅师,这位武将昂藏七尺,意气风发时候,直面佝偻朴素的禅师时并不纳入眼底。第一句话便无礼道,初闻,大师德法弘深,名扬四海,不知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遂而举起手里的鱼儿,继续道大师可猜出鱼是死还是活
其实禅师早已听说此武将平日里张狂,喜爱耀武扬威,贬损他人来取乐,所以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说鱼的活的,那武将必然会偷偷捏死鱼儿。
所以禅师说鱼是死的。
那武将旋即哈哈大笑道鱼是活的!并把活蹦乱跳的鱼儿递给禅师亲眼目睹。
禅师转身将鱼儿放入莲花池塘,予它自由,对武将道,是的,我输了。
故事娓娓道来,伴着谢墩云浑圆的音色,恰如新出湖的鲈鱼,蘸了葱丝豉油,鲜嫩至极,回味无穷。
上官伊吹何等聪敏,早已体味出他话里意思,隔着门道,依你意思,我不该死守陈规,而需变通,通则生,变则活
谢墩云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咱就是哄着大人赶紧入睡的一个随性小故事而已,绝对没有任何暗示,您听高兴了,就速速脱衣睡了吧。
或许天一明,龙家祖宅就有了好消息了呢。
谢墩云努力从地上狗爬起来,本想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结果他的老腿活脱脱地麻了起来,完全爬不起来。
太残废了。
谢墩云低咒一声时,白式浅冷然走来,刻意避开上官伊吹的耳朵,对谢墩云道,来,勾住我的脖子。
谢墩云早已与他默契,但凡莫名冷风袭身,必定是白式浅靠近无疑。
招招手道,罢了,老子身重肉糙,撑撑腿等不麻了,翻个滚立马站起来走人,你那长腿细胳膊的,可别被老子给压折了。
白式浅从他来守着上官伊吹算起,一并在树荫下等了两个时辰,他都不知道谢墩云的耐性居然如此之好,竟能伏下暴躁的性子在原地坐了半个晚上。
想着自己就是在可怜一条瘸狗,一只病猫,一根木头棍子。
再无交流,双手往谢墩云背臀处一搂,咬牙切齿将人冷漠托了起来。
谢墩云断不敢乱叫,两条胳膊齐齐攀在白式浅颤巍巍的肩头,一脸虚汗淋漓,仿佛要从断根的迎客松上仰头栽下。
不禁啰嗦道,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说你成天举把伞,已经够占胳膊的了,现在还要挤出些地方来抱老子,老子真的很谢谢你啊。
话是好话,就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完全变了味道。
白式浅默念着他也是有优点的这一星半点的念想,嘴里欷吁道,别废话,快没劲儿了,否则把你丢井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里的小故事选自《佛经故事》,谢谢。
第89章 什么都吃遍了的
夜黑风高, 月光勾勒着云翳, 夜幕一片空辽。
东佛与轲摩鳩恪守在龙家祖宅的最高处, 谨慎盯着。
轲摩鳩打了一记响指,龙家幽深的二十几处座大宅顷刻变成半透明状, 里面无论是人言鼎沸或是舔耳细语,甚至鸡鸣狗吠都可辨得一清二楚。
他一向自傲娇贵,断不肯爬在瓦楞间, 沾脏了金线缝制的奢华衣饰,幻了个杌子自己坐下,随手打了套障眼法将房顶遮避。
这会儿子竟有些饿了, 索性在龙家房顶上支起桌子摆上铜火锅,擅自涮起羊羔肉来。
东佛就趴在他脚下, 本是认认真真地听取着各方面的消息, 火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实在恼人,就连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熏死了。
禁不住嘶嘶求道, 轲大人能否移去旁处吃去, 俺闻不得羊肉的膻骚气。
轲摩鳩听了十分不屑,这里我是大人, 还是你是大人?
东佛认了怂,卷起身子滚啊滚, 滚去了房顶的另一边。
轲摩鳩也移了位置, 竟在另一边早等着他呢。
东佛知道谁也打不过他的幻印, 难免气馁, 不由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试探道轲大人,难道你不想替小兔崽子报仇雪恨吗?
当然想啊轲摩鳩一筷子下去连涮十片羊肉卷,滚滚肉香随着白烟,置入浓厚稠香的酱料中,饱饱一卷,收了不少美味的汁子。
可是我的肚子饿了,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烨摩罗人,不可一日不啖羊肉,不但要吃,还要吃饱喝足,方得精神。
东佛盼他一眼,俺以为这套大吃大喝说辞,只有谢老痞子时刻奉行。
别拿流氓跟我比,我们阶层是不一样的,好吗?轲摩鳩转转眼睛,端着金碗蘸了蘸芝麻韭黄酱,用银箸挑到东佛的头顶。
来,吃一口。
东佛默默闭息,俺不饿。
轲摩鳩道,给你吃是看得起你,可不要让我蹲下来喂你,我的金贵身子重的很,若是蹲下去,你可死定了。
东佛似是犹豫了一瞬。但是骨头被无数苦难熬得硬挺,绝对没有张嘴的意思。
轲摩鳩摇摇头,手中银箸一换,羊肉转瞬变了牛肉,近乎诱.惑道,北周严令禁食牛肉,想来你自出生后,到你死亡前,绝对是吃不到上佳的牛腩细肉。
况且我也打听了,你之前走江湖时,总爱打着百牛宴的幌子招摇撞骗,足见你内心万般渴饥,想着犯一犯这禁制,对吧?
晃在眼前的肉卷不再冒出膻腥气味,转而释放出某种禁忌的味道,令东佛忍不住吞咽口水。
小美人儿应该也闻见了香气,从他的衣襟前探出头来,一双皙白的手臂间玉环琅琅相击,不停地招唤。
东佛骇了一跳,赶紧把小美人偷偷塞去了袖子里,低唇暗示,环玉,进去。
对轲摩鳩道,大人是真心想让俺吃吗?不是又像初见时,叫俺食用了添加九九八十一味毒药的各种饺子吧?
轲摩鳩摇摇手,不会不会,那些剧毒你现在都能耐住摧磨,不好玩了。
东佛继续狐疑,那也不会像两月前一般,吃进腹中变作异兽,在俺的五脏六腑里来回折腾了吧?
轲摩鳩继续摇摇手,放心放心,异兽的袭击力量都试遍了,我这脑子里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来,不会用这个。
那花草树木呢?
也不会了。
那冰绡火硭
更不会了。
那青蛙,癞蛤蟆,蜈蚣,毒蛇,蝎子呢?
轲摩鳩突然就笑了,周身的金光伴着笑意闪闪烁烁,原来我给你吃过这么多东西啊。
东佛的脸色时青时白,是啊,俺居然每次被迫认真吃了。
轲摩鳩拍拍他的头,拍狗一样,来来来,这次真的是牛肉,骗你得话不得好死。
东佛真的不想吃,如果不吃的话,接下来就会被整得更惨,只好张嘴咬了一口,确保咀嚼碎烂,但绝不吞进腹内。
好吃么轲摩鳩把他咬过的部分丢回锅里去,扇扇衣袖,整桌菜品转作烟云散退。
东佛吃得战战兢兢,根本没有细品滋味。轲摩鳩的唉声叹气已经追了上来。
原本吧,我想着你也够倒霉的,陪我玩了那么久,应该赐你点好处的。
方才我把解开邪达娜手环的密令藏在牛肉里,你若信我,全吃了牛肉,那么密令则交由你的这张嘴了
故意唉声叹气,令东佛整个人精神剧颤,慌忙把口中碎肉往手心一吐,半个金文幻符跌入指尖,漏沙般自指缝流尽,夹都夹不紧。
东佛定然是咒骂一声,出手摸一摸腰际的精钢虓鸠弩机。轲摩鳩往他头上恨恨一抽,不服气吗?!
东佛收回了手,使劲搓动着指尖的寒意,字字铿锵有力。
不敢。
轲摩鳩旋即提出小铜夜香壶,不敢最好,此事全当给你一次惩罚,告诫你,不该妄动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出手,否则
他的警告并未全然出口,小铜夜香壶的壶面仿佛振铃一般,噹噹噹噹狂响不止,若非他的幻印早做加持,必然叫整座大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动静。
这是如何?来较劲吗?!
轲摩鳩的幻印倏然睁开一眼,掌心打开一道峥嵘电络,欲要缠在壶外,施以颜色。
整个壶面缓缓发热,自表而外冒出弥白的烟来,须臾便红熔熔地透着火光,堪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轲摩鳩登时变了脸,仿佛怕烧了自家镶金嵌玉的精贵衣料,一把丢出去。
那壶沿着倾斜的瓦砾往下滚。
东佛扑上去伏身一压。
烧焦的刺鼻气味迎面散出。
你疯了!轲摩鳩一把掀开他的身体,宽大的衣袍里靠下的位置俨然烤焦,露出个圆溜溜的洞。
东佛的肚皮也不能幸免于难,烫伤的一道焦痕,恰是铜壶间镌刻的图文样貌,印烤在他肚皮间仿若脐纹。
轲摩鳩摇手一招,掌心立一罐雪莲玉肤膏,狠狠挖了一坨,抹在东佛的肚脐上。
东佛蓦地舒了口气,灼痛的地方缓解许多,嘴上倒是无谢,只因他不喜欢过多被人碰触,单手连忙扯去衣间一条长布,自行包扎起来。
他手里的铜壶沉寂片刻,红光欻然退却,须臾自壶底结出一层霜白冰花,朵朵凌霄蔓延,连靠在上面的衣衫亦被沾染,待东佛觉察时,他的半边身子霜染得白了一层,连手指亦有冻僵的模样。
这蓝阶筑幻师也忒不给脸了!
轲摩鳩不敢猛力抢夺,恐怕直接拉断东佛的手骨,但这口气不能咽,捻出三根煞魂钉往壶壁间一拍。
壶面的霜花转眼消退,自东佛的衣袖间徐徐飘落。
轲摩鳩捧起壶,眼睛往黑洞洞里面深看去,又提防对方莫要暗算自己,衍化一条软木塞子,结结实实地堵住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