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缝隙里,少年眼睛被蒙上,墨发散在身后,露出来的脖颈白净修长,在阴暗的环境里衬着,像是团雪。
少年红唇微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形怔了好会,他下颌线条绷紧,指尖攥着男人的截衣袖。
只枯败灰白的手捏碎了假山角,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重物摩擦在地上,有深重的邪气传过来,仿佛能够透过墙壁闻见尘封的血腥味。
宋悯欢听见了,他握紧了长剑,保证能够在邪祟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剑解决。
他还在凝神,男人却又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是告诉他不用出手。他们两人在这假山里待了好会,外面的动静逐渐消失。
它们走了,男人开了口,慢慢地松开了他。
宋悯欢握着剑从假山里出去,这里应当是假山后面。他的神识恢复了些,用神识查探了番府邸,在里面看到了许多女子的尸骨,深重的怨气笼罩其上。
这里的邪祟很强,宋悯欢顿了顿道,接下来你继续跟着探灵符走。
他摸索着走到院墙边,指尖聚集灵力,在院墙上画了道传送符。这传送符还是之前他同沈映雪学的,去哪里都留下道,随时还可以再过来,反正画起来不费力。
你是低阶傀儡,是自己产生的意识?宋悯欢跟在傀儡男人身后走着,总不能直让对方牵着他,他在两人手腕上缠绕了道缚妖绳。
男人手腕上系着红绳,闻言嗯了声,问句答句,接下来又不说话了。
沈映雪肯定不会这么沉默不语,会主动问他许多问题,还会主动关心他。方才男人在假山里点他的额头,那动作他太过于熟悉有那么刻,他觉得对方就是沈映雪。
可他心里又觉得不可能。
旦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忍不住的不断想要试探,宋悯欢用神识不经意的窥探了番前面的傀儡男人。
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这般想着,走的速度慢了些,前面的男人停下来,在原地等着他。
你每日捡拾梧桐枝是送去给穆殷?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的问题,宋悯欢这么问着,不知道男人会如何回答他。
男人简短地回了个是字。
昨日为何要替我去取黑骨泥?
男人平淡道:顺手。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男人:不小心划伤的。
宋悯欢:
他觉得这是在敷衍他,但是听男人的语气似乎又很认真。
宋悯欢不知道应当说什么了,南边只有这么座府邸有邪祟,他们接下来要去西边。城西相对来说更为偏僻,通的是城外的连山。
他们从城南走到城西,路上花了个时辰。宋悯欢的神识恢复了许多,但是他已经不敢贸然使用神识了。
府邸的邪祟还没有处理,等他确定了几处邪祟之后,那里有传送阵,到时候可以直接过去。
宋悯欢耳边听到了树叶晃动的声音,周围气息明显阴沉了许多,树叶沙沙晃动,鼻尖前是泥土和雨水的味道。
这里是山脚下?
男人嗯了声,对他道:这里是村落,有几座院子,看上去很破旧,草木茂盛,远处有座破庙。
庙是供奉公子岚的?
应该是,男人往前走了几步,两边有刺藤,你不要碰到了。
这么说着,男人走的慢了些,领着他到了院子前。他只听见嘎吱声,男人徒手把院门上面的锁捏碎了,半边院门推开,里面带着陈旧腐烂的气息。
房子里没有什么光,很黯淡,方踏进去,他便感受到了邪气,方向在最里面的间屋子。
剑光横扫过去,半边墙轰然倒塌,里面的邪祟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然后化成飞灰消散在半空中。
宋悯欢收了剑,男人又领着他到了其余的几间院子,有的有邪祟,有的没有,都是些小的缚地灵,但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已经不能度化。
若是凤鸢在,兴许还能超度,他们办不到,只能用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把这些邪祟都消灭了。
最后只剩下座寺庙,男人带着他朝着寺庙的方向过去,两边树叶沙沙晃动,他脚底下传来碎裂的声音,磕到了坚硬的物体。
是人骨。
男人停了下来,低声道:这林中的都是村里的百姓,战乱的时候,他们祈求神祇能够降灵祝于他们,于是跪在公子岚的寺庙前。
他语气里与平时不太样,带着几分难言的情绪,停下来用指尖碰了碰地上的白骨。
宋悯欢闻言开了神识,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地上的尸骨依旧保持着跪姿,他们规整的跪着寺庙的方向,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阴林里。他们死在寺庙外,身躯被风沙侵蚀化为廖廖白骨,眼眶里空荡荡,所有的信仰与希望都埋葬湮没,只剩下萧瑟与黯淡。
有阴风刮过来,地上的白骨岿然不动,哪怕他们只剩下白骨,却依旧能从中感受出来对神祇的崇敬与敬仰。
他们至死都守在这里,是为自己的族人祈福、是向神祇祈求灵祝,还是想要奉献自己的生命去供奉神祇?
兴许并不是神祇守护他们,而是他们在誓死守护神祇。
这种想法冒出来,宋悯欢自己也有些惊讶,他开口道:不知道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岚当时没能护住他们?
毕竟是自己的族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公子岚无暇顾及自己的族人宁愿选择放弃自己的族人呢?
第121章
三千年前战乱纷伐, 公子岚想必也自顾不暇,男人开口道,他的族人都很敬重他, 跪在这里不是为了别人。
而是在为他祈福。
既然是为公子岚祈福那里面的神像供奉的应当是长乐?
宋悯欢惊讶于这傀儡懂得还挺多,他问道: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听闻的多了便知晓了, 男人避开了一边的白骨, 我们先进去看看。
他们两人一同到了寺庙里, 他踏进了朱门,伸手摸到了朱门上的潮湿青苔,地上的石板已经裂了,他走的时候男人在一旁提醒他。
小心些。
方进去,他仿佛还能够闻见消散了的香火,微风从窗外吹拂进来,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供台,供台上雕刻着四座神像。
神像分别是长乐、凤鸢,公子岚和侍君。
后世雕刻的长乐标志便是剑与冠冕,他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锁链, 眉目低垂,浑身肃杀冰冷,贵气凛然不可侵犯。
这尊神像对长乐的五官着墨要多一些, 隐约能够看出来轮廓, 男子眉目俊朗之中带着温柔,有着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宋悯欢用神识能够窥见这神像的面容,与沈映雪有七八分相似。他在神像面前站了许久,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慢慢的收回了窥探的神识。
到底不是沈映雪。
他又去观察其他的神像。
凤鸢是三眼形态,公子岚是六臂持长戟, 而长乐背后的侍君,依旧戴着黑色兜袍,没有刻出来他的脸。
他注意到,侍君神像身上有裂痕,似乎遭人破坏过。
神像后面有东西。男人这么说一句,伸手去碰侍君神像,从侍君神像之后拿出来了一张黑色的符纸。
符纸已经隔了那么久,却没有腐烂,上面还残留着法力,雕刻着阴邪的鬼文。
这是邪咒,宋悯欢指尖碰在符纸上,感受到了深重的邪气,有人将邪咒放在侍君的神像上,用来诅咒侍君。
原因并不难猜,侍君神像上还有被破坏过的裂痕,想起来他之前在羌笛记忆里看过的,当时公子岚和侍君发生了矛盾。
这群族民向着公子岚,自然对侍君怀有敌意。他们故意破坏了侍君的神像,把侍君放在长乐背后的位置,还在侍君神像背后放了诅咒的邪咒。
公子岚战败,他们对于自己神祇并没有心怀失望和不满,而是用自己的私心、尽自己的一点污秽手段,想要替自己的神祇解决麻烦。
这些是宋悯欢的猜想,他又有些觉得不太可能。古往今来,人们信仰自己的神祇,信仰归于信仰,这些都是看不见、摸不清的虚妄执念,真的有人会为了这一份信仰而倾尽全力去拥护自己的神祇、甚至付出自己的性命吗?
宋悯欢想起来在三眼女鬼幻境里看到的,鹊桥之上自刎献祭的舞剑少女,那少女也如同公子岚的族人一般,可幻境里的沈映雪告诉他是因为受人蛊惑。
他脑海里这般想着,思绪有一些脱离,旁边的男人开口才让他回过神来。
探灵符有反应。
宋悯欢收回自己的思绪,他放出去神识,在供台之后的角落里察觉到了微弱的邪祟气息。
剑光折射出来,他正要动手,旁边的男人却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公子岚大人吗
微弱的声音传出,他听见嘭地一声,面前的邪祟跪在了地上,发出来了啜泣声。
邪祟勉强维持着人形,盯着宋悯欢腰上的那把剑,那张青白的脸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此时眼眶仿佛有些红。
大人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若是他们知晓一定也能够安心,邪祟身上有深重的执念,他跪在地上,嗓音略有些颤抖,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大人也不必为我们难过我们我们都是自愿的。
邪祟在寺庙里已经待了太久,他已经记不清太多的东西,但是仍记得不让公子岚因为他们而难过,不想为公子岚添麻烦。
我们从来没有怪过大人,邪祟嗓音晦涩艰难,大人庇护我们已经是恩赐我们只希望大人能好好活着。
邪祟面上挤出来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他身上是浸染的邪气,随着他话音落了,身上的邪气尽数消散,他的身形也一点点变得透明。
他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公子岚,执念已了,心甘情愿的魂飞魄散。
大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一声低语,邪祟的身形消失不见,他已化为飞灰,彻底湮没在世间。
宋悯欢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鲛绡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耳边却能听见邪祟的敬崇之言、能够感受到邪祟跪在他面前,直到最后一抹执念消散,对方也一并消失。
他并不是公子岚,但是方才这句话说出口变得艰难。他不忍告诉对方,不忍告诉一个在黑暗之中待了太久、好不容易见到光的信徒,告诉对方这束光是假的。
对方把他当做唯一的浮木,若是唯一的浮木都没有了,那停留在此地三千多年将会失去意义。
这般也好他会替对方传达给公子岚。
宋悯欢指尖碰了碰寺庙里的神像,神像是石雕的,他指尖碰上去,仿佛能够感受到从千年以前传过来的温和灵力。
神祇已经湮没,但是若神祇在天有灵,他们也一定不希望人们为他们而死。
人们希望自己的神能够好好活着,而神们自己,同样希望垂怜的人儿能够好好活着。
宋悯欢收回了手,他在临走时在寺庙门口贴了一张度化符,符未必度得了寺庙外跪伏的尸骨但愿能超度他们未散的魂灵。
这些都是公子岚的族人,你可知道长乐出自哪里?
他跟着傀儡男人离开,男人手腕上缠着红线,他手腕上也同样缠绕着红线。
他也是随口问的,没有想到男人会回答他。
月隐。
宋悯欢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这两个字他在耳熟能详的童谣中听闻过。
月隐隐如晦,长乐守四方。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们出了寺庙已经是夜晚,宋悯欢也察觉出来了,晚上的气温要低许多,他并不打算在夜晚行动。
公子岚说的是三天时间,这才第一天,那府邸中的邪祟明显要强的多,夜晚行动容易生差池。
男人显然也跟他的想法一致,并没有回去,而是在寺庙附近去过的一处院子停了下来。
我们今晚在这里歇息。
原先的锁已经被男人捏碎了,院门口有石阶,男人握着他的手腕,牵着他进去。
宋悯欢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动作异常的自然,他被牵着踏进了院子里。
进去之后,他挣开了男人的手。
手腕上的缚妖绳也解开,宋悯欢的举止太明显,旁边的男人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会,之后才慢慢的收回视线。
男人沉默了一会道:抱歉。
我无意冒犯是担心你摔倒。
牵着少年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这般的解释实在是有些牵强,宋悯欢掌心里还握着一团红线,开口道:你对我似乎很关心,为何?
他有问题便直接问了,他相信不是他的错觉,这傀儡确实许多下意识的举止都非常的让他觉得熟悉。
这么问了,男人却没有说话,顿了好一会,低声道:我们不过才相识数日,若是我做了什么令公子误会之事,公子尽管开口。
令他误会之事?这般的意思是他想多了?
宋悯欢站在原地没动,他心想但愿如此,没有再理会男人,一个人摸索着进了房间里。
少年进去之后,男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那一双眼眸看着少年清冷的背影,唇角绷直,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这具身体,到底没有跟上去。
夜晚时分,城中的圆月模糊朦胧,院子里依旧漆黑,房间里传来少年清浅的呼吸声,男人在院子里守着。
他靠着墙,一墙之隔里的少年传来细微的动静。有冷风吹过来,他手指碰上木窗,动作小心的把木窗关上了,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这么守着到了天亮,夜间他还为少年盖上了被子,少年灵力消耗的厉害,夜里睡的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