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悯欢没有再说什么,他带了几名士兵、和公子岚一同去城里买了几样酒酿、梨花,杏子,松子和白露。
这几样买回来,他和凤鸢一同把酒酿了,一整天过的简单,忙完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夜晚,他一个人坐在床榻边,烛光映照着,他摩挲了红莲玉扣许久,这里的东西都还是原先的东西,他未曾添置什么。
也并不需要带走什么。
他看向窗外,檀木窗在开着,外面是深沉的夜色。天边尽头是一片绯红,带着些许亮光,恍惚像是浓稠的血雾,那里是邪祟聚集的鬼城。
这里不属于他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躺在床榻上闭上了双眼,这一晚上睡得很好,天亮时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战鼓响起,狼烟在空中汇聚,铁衣盔甲与剑扣碰撞在一起,月光在此时变得冰冷,巍峨的城墙之上,月隐旗帜飘荡开来。
宋悯欢从床榻上起来,他从殿里出去,外面营帐士兵集结,看样子十分匆忙,但是没有人过来叫他。
他随手拉了一名士兵,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慌乱?
士兵手中还握着长戟,骤然被拽住,反应过来对宋悯欢行礼。
禀大人昨夜有邪祟混进来,我们营里死了不少人,半夜邪祟又攻过来了,殿下他们已经上了战场。
士兵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殿下不让我们喊大人这次邪祟来势凶猛,听闻,他们联合了许多神祇后人,公子岚大人的族人也被挟持了。
公子岚的族人被挟持了?
宋悯欢松开了士兵,他一路去了城门。阴风迎面扑过来,远处浓稠的黑雾聚集,邪祟尖锐狰狞的笑声仿佛能够穿透人群,银戟与剑光交织,在此之中还有许多异族服饰的士兵。
神祇后人生来拥有血脉能力,人族与他们打,简直是以卵击石。
他们月隐的神祇后人也并不少,但是比不上对方人多,原先对付神祇后人便吃力,更何况加上数不胜数的邪祟。
宋悯欢看到了远处长乐与公子岚的身影,还有凤鸢与蓝琵琶,他撑着城墙,从城墙上直接跳了下去。
大人
身后是士兵对呼喊声,宋悯欢稳稳的跳落在地上,他随手拿了一根长戟,路过邪祟与士兵,长戟划过去,所经之处邪祟烟消云散。
地上倒下的都是人族的尸体与邪祟化成的白骨,鲜血洒落、有些溅在他脸上,仍旧是滚烫的。
火焰在尸体上燃烧,滚滚浓烟浩荡飘至天际,士兵的惨叫声不断、长剑穿透白骨的声音传来,放眼处一片血肉模糊,此间宛如人间炼狱。
长戟挑断神祇后人手中的武器,戟刃插进对方的脖颈,鲜血喷洒而出,旁边有人嗓音嘶哑地喊着不要,随即神祇后人都向着他过来了。
他手中长戟被折断,他从一旁泥地里拿出来一把长剑。雪白的剑光破空而出,像是无尽霜雪飞天,空气跟着冷冽了几分,剑光横扫过去,神祇后人脸上出现一条血缝,他们神情怔然,全部都倒下。
死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穷无尽,一团团黑雾朝着他扑过来,宋悯欢在黑雾之中穿行,邪祟在他剑光下湮没,无数白骨在他脚下堆积。
许多神祇后人都在对付公子岚与长乐,尤其是公子岚,他隔着风声与兵刃声听见了对方的话音。
你族人如今在我们手里,公子岚,你当真要丢下他们不管?
我们过去的时候,你族人还在为你祈福。公子随吾王我留守地藏。地藏斩百恶,长戟护山河。年年不得见,公子在何方。
那名神祇后人轻声唱着,嗓音里带着残忍的笑意,公子岚,你有几年没有回去了?这次不回去,以后可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月隐与地藏孰轻孰重,你自己心中应该知晓。
宋悯欢头一次见到公子岚红了眼眶,他在原地有些怔然。公子岚心乱了,对方故意这么刻意激怒他,几时名神祇后人同时攻向了公子岚。
那名神祇后人还欲说什么,一道雪白的剑光嘭地穿透长戟,长戟劈成两半,长剑插进那名神祇后人的喉咙。
那名神祇后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鲜血浸透衣襟,他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长戟要刺向公子岚肩膀的那一刻,一把长剑挡住了他们的长戟。威压嗡然碰撞在一起,周围的断剑跟着发出嗡鸣声,一众神祇后人纷纷被震的向后退了数步。
别分神,相信你族人,他们不可能那么轻易的被抓住。
哪怕宋悯欢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想起来在公子岚族中遗址见过的,公子岚的族人们无一幸免,之前不知道原因如今明白了。
公子岚在地藏和月隐之间,选择了月隐。
他们的神祇抛弃了他们,选择了人族。他回忆起来,至死那些族人都在为公子岚祈福,他们未曾怨恨过公子岚。
如今公子岚还不知道他的族人已经被屠,只是因为对方的威胁而晃了心神,他心中不忍将真相告诉对方。
他看着远处天空,绯红色的血色像是一条长河,笼罩下来战乱纷伐,破碎而千疮百孔的人间。
这里充斥着压抑、恐惧,黯淡与绝望的气息。
公子岚向他投来感谢的一眼,神情故作轻松,小子,谢谢你了。
之后公子岚很快又加入了战斗之中,他也一同跟着投入进去,他与长乐相遇,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他在长乐背后一剑削平了几十名邪祟。
长乐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许异样的情绪,眉心微微拧着,明显的不想让他出现在这里。
但是此时哪有时间责怪他,宋悯欢也知晓,他凝神与邪祟厮杀,这场战乱一直持续,远比他想象之中的要长。
整整五天五夜,地上的血堆积成了深色,遍地是腐烂的尸体与燃烧的烟火,落日尽头洒落光辉,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他的指尖脱力,握着剑的手指都在发抖,脸上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嗓眼已经发不出来声音,眼前看东西也几乎出了重影。
战鼓在此时停歇,战场上仿佛也跟着安静下来,堆积的尸体像是一座山,白骨与鲜血交织,血色天空揉碎,天空恢复了澄澈明净。
人族赢了。
他们打赢了仗,却没有一个人有力气庆祝,幸存下来的寥寥无几,他们脸上带着残存的灰败绝望,哪怕赢了战乱也始终无休无止。
不知何时才能够到尽头。
此时此刻,战场上寂静下来,纷杀落下帷幕,落日之下,静谧而又空荡。
宋悯欢手中还拿着那把剑,他耳边仿佛能够听到长乐与公子岚在喊他的名字。
善善
晚风迎面吹过来,带着浓稠的血腥气与腐烂的气息,他若有所觉的看向远处天际,在天际之处看到了一抹人影。
周围的场景跟着消退,他手中的剑一点点的消失殆尽,长乐与公子岚的声音也跟着远去。他远离了战场,置身在一片白茫之中。
在他面前,是一道熟悉的人影。
男子穿了一身破旧的长袍,他此时原本的面貌显现出来,脸上一半俊逸一般毁容。他的皮肤上布满了烫伤与疤痕,耳朵、眼睛下面,脖子,都有缝合的线。上面布满了黑色的咒文,看起来丑陋而邪恶。
白茫之中无比安静,只剩下他与面前的男人。
他看着对方,此时不必言说,他知晓这便是真正的僭越。
终于见面了此时他异常的冷静,平淡地看着不远处的僭越。
身体几乎没有力气,此时他像是全身的弦都跟着紧绷起来,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战斗。
只能赢,不能输。
宋悯欢在原地站着,他掌心变出来一把长戟,长戟之上覆盖着剑与冠冕的图案,戟刃对准了僭越的方向。
指尖握紧,长戟森寒冰冷,无尽威压凛然逼人,滔天杀意毕现。
真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僭越在笑着,他嗓音清清冷冷,不复当初的低哑难听。他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的伤口消失不见,银色发丝如瀑,身体上的疤痕与咒文也消失不见。
为何你不愿意待在里面,在这里尚且有长乐,出去之后,可就再也没有沈映雪。
你可想清楚了?
第173章
我师尊一直都在,你不必蛊惑我。
隔着白光,两个人相对而站,无尽的威压碰撞在一起,僭越看着他,眼眸中带着些许怜悯与高高在上的冷漠。
僭越:你心中觉得沈映雪比长乐重要?他不过是长乐的转世,长乐之后会有无数转世,但是世间只会有一个长乐。
如今还在劝他留在幻阵中?
周围寂静无声,宋悯欢戟刃雪白威压显现出来,他轻声笑了,唇角微微的勾着,眼中带着浅淡的嘲讽。
像你这种人自然不会懂得,不会明白每个人、世间的生灵,万物,他们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
你身上的邪咒可解开了?宋悯欢的目光落在僭越的手腕上,那里常年被遮挡,他看不见对方的手腕。
想来是没办法解开,你在人间为祸多年上天怜悯众生,自然不会放过你。
宋悯欢平淡的诉说着,他看着僭越的气息变得沉了些许,面上没有什么神情。
你之前说我便是你,你却不是我。那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
僭越,我是曾经的你,却也不是曾经的你。
宋悯欢开了口,眸光坚定而充满光芒,每个人的人生从来都不一样,我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若是我与你相像大抵是像身中邪咒、囹圄其中,你在幻阵之中让我经历的,都是之前你经历过的。
你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人族丑恶、自私、他们知恩不报、心怀恶念,他们不值得去拯救?
僭越轻轻笑起来,嗓音意味不明,你觉得他们值得拯救,这般,是被背叛、被欺辱,被恶意中伤的还不够。
他们本性为恶,劣根难移,他们本来便不应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这般说,邪祟也不应当存在于世上,宋悯欢淡道,有善自然有恶,有黑暗自然有光明,两相持平,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应不应当存于世间。
他曾经在宗门里见过心思阴暗丑陋的仙门弟子、那些弟子单纯因为嫉妒不惜把庄离推向死路。他也见过为了凡间百姓而付出性命的善良弟子,甚至有弟子、三千年前顺手被神祇所救,因此执念难消,三千年后再次踏入仙门。
他见过为恶四处害人的邪祟,见过像凡人一般良善的邪祟,人族有善恶之分,邪祟也有善恶之分。
他们存在于世间,只要保证光的一面覆盖黑暗的一面,让普天照下来依旧是阳光,这般便足够。
宋悯欢想起来了什么,他透过茫茫白光,目光落在僭越身上,像是能够穿透那层黑色兜帽袍,看到僭越遍体鳞伤的疮痕。
你是圣君,有人说你愚善、说你伪善虚假,你在帮助人族的过程中被欺骗、受伤、被污蔑,被陷害,你觉得这般帮助凡人没有意义可是你的族人对你赋予非常高的期待,他们认为你是生来神祇,理所应当为人族着想。
你并不想辜负族人的期待,然而你心底却怨恨人族、怨恨族人,怨恨他们带给你痛苦,你却只能默默承受着一切。哪怕心里千疮百孔,你依旧按照族人的期待去做、去做人人称赞的圣君,为人族考虑、牺牲自己,永远都是受伤的那一方。
你的族人怎么对你说的?你们是救世的神祇,神祇赋予你们血脉能力,你们能够天生强大、尊贵,拥有漫长的寿命,能够得到许多人族倾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
你信以为真,就算不信,也只能信不然你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仰都会崩塌,本来以为只是这般,但是上天好像在给你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僭越兜帽袍下的脸上发生了些许变化,一贯冷淡的模样此时崩裂,眼眸中一片深沉郁色。
宋悯欢平淡道:邪咒出现在了你们神祇后人身上,它像是最好的证明,你们从来不是救世的神祇,为何上天要你们消陨因为你们祸乱人间、对人族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
当人族不再信仰你们的时候,你们也会在世间消失。
他说出来的这些,都并不是他想的,而是僭越所想,此时由他说出来。
何其讽刺,你们一族坚持良善、为人族着想,你们却也是最先发现邪咒你的坚持、你在人间这些年经历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没有意义。
神非神,人非人,邪祟非邪祟,这般的你信念在一瞬之间便轻易的崩塌。
一道威压无声的落在他身上,宋悯欢依旧站在原地,他并未受到威压的影响,手中长戟散出来的威压与之碰撞在一起,嘭地一声向四周荡开,发丝跟着向后飘散。
你以为你看到了一些三千年前的片段,就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的真相?僭越眸光冰冷,你生在盛世之中,自然不会知晓,乱世之下坚守道义从来不是说起来那般的简单。
我明白,我未曾有过你那些经历,宋悯欢看向僭越,倏然笑了起来,但是世事从来不问缘由,做了便是做了。
你蛊惑神祇后人、分裂十二夜之门,轻贱人族把人族当蝼蚁,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你手里,若说因为这些天下道义,兴许也不轮到我讨伐你。
你在我身上下了邪咒、蛊惑我师弟入鬼界,之后派人去杀沈映雪我命不久矣,我师尊为我亲手拔了护心莲,你并不知你的一步棋,所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痛苦。
或许你知晓,反正你也并不在意,我如今也觉得不需要在意。
只要他亲手破开自己的束缚、斩幕后纵棋之人,以剑血洗道义亲手披荆斩棘,走出来属于自己的路。
如此,便够了。
算上幻阵之中,一共七年,两千多个日夜,如今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反倒冷静、释然,能够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