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红莲灯,又看看自己脖子上的红莲玉扣,目光情不自禁地柔和了些许。他心想买了便买了,这般的捧着,原本想直接放了,却又有些舍不得。
一碰上红莲便舍不得松手,他动作也放的小心翼翼,捧着一盏纸糊的红莲灯,避开了人群,轻声自言自语。
红莲并不难见为何我这般喜欢。
红莲玉扣是不是你送给我的?若不是,我也不会舍不得摘下。
他这般的自言自语两句,看不见人,但是他想那人应当是一直在他身边的。
公子岚没有骗他,男人一直都在跟着他,化成魂魄也不肯离去,一直都在缠着他。
对方没有消失只是他看不见对方。
他这般的安慰自己,抱着红莲灯穿行在人群之中,看着远处的烟火,略有一些迷茫。
今日不能回客栈,接下来他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去哪里,他便跟着人群走,人多的地方总是会热闹一些,今日许多公子小姐都去了茶馆里。
他便也跟着一同进去了,路上听到人议论,才知晓原来茶馆里是有人在演话本,因此今日会热闹很多,许多都是过来看话本的。
在军营里,他便听士兵说过凡间的不少话本,他们人族虽然式微,民风却很开放,男风在民间并不被禁止,甚至女子之间磨镜这些都不罕见。
宋悯欢跟着人群进了茶馆里,他寻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抱着自己的红莲灯,听着台上演话本。
这话本似乎是男风话本,两名男子,一个一身玄衣,另一个一身白衣。
玄衣的是天上的仙君,白衣的是凡间的少年。
这故事都讲了八百遍咯,不过是凡间的少年爱上了天上的仙君
今日的有所不同,我听闻说啊,今日的是个悲情本子。
传闻凡间的少年爱上天上的仙君,他们两情相悦,可惜少年生来病扰活不过二十岁。仙君不舍少年痛苦,于是用自己的仙骨换了少年身体恢复。
那人说着感叹起来,语气之中带着怜悯,仙君没了仙骨,变成了同少年无二般的凡人,同时自己也活不过五载之后两人在凡间相遇,仙君不愿耽误少年,只是默默跟在少年身后,他亲眼看着少年寻他,见着少年难过,见着少年娶妻生子。
宋悯欢在一边听着,剩下的不必旁人说,台上的两名小倌已经演出来了。
此后两人归于陌路,少年心里逐渐将仙君放下了。而仙君,此生囿于情爱,被少年耽误了一生,五年之后魂飞魄散于天地之间。
上面演仙君的小倌穿着一身玄色长袍,面上戴着面具,低声念着话本上的台词。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宋悯欢怔怔地看着台上,他手中还捧着那一盏红莲灯。窗外的灯火依旧通明,映在他脸上,却又恍惚在此时都变得模糊。
台上的伶人依旧在唱着,茶盏向上浮着热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指尖,伸手碰到了一片湿润。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第170章
晚风拂面,带着夜间沾湿的凉意,远处灯火明灭,从远处看像是一条天嵌的银河。
宋悯欢坐在屋檐上,他手中还捧着那盏红莲灯,从茶馆回来也没有放,一直拿着。夜色辽阔,他捧着红莲灯,指尖碰着红莲的花瓣。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客栈里的客人有些还没有睡,店小二在楼下打了个哈欠,有客人去楼下拿酒,还有的在一楼吃宵夜。
宋悯欢眼角瞟到了一角水墨纹长袍,屋檐上的砖瓦传来响动,他身边多了个人。
小子,不进房间里睡觉,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问酒的便是公子岚,公子岚手中提着一坛酒,自己灌了两口,又问他。
跟殿下吵架了?
宋悯欢:我与殿下授受不亲,不适合待在同一间房间里。
他这般说,平静的看着公子岚,眼中没什么情绪。
你真是公子岚把酒坛放下来了,看向他捧着的莲灯,去逛夜市去了?买莲灯为何不放。
问完公子岚又顿了顿,殿下这次过来也是因为你,他终归是放不下,从军营赶过来,生怕你有事。
公子岚:你莫要跟他置气,若是你不在,他怕是也不会安心。
赶紧回去吧。
宋悯欢听完了,对方絮絮叨叨那么多,他嗯了一声,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我想一个人待着,宋悯欢,你若是再说话,我就要换地方了。
那我不说了,你在这待着,公子岚提着自己的酒坛站起了身,懒洋洋道,倔驴,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
人很快走了,屋檐上只剩下宋悯欢与洒满的月色,月色满银,他这么一坐便是一夜。
到了天色尽头大亮,他才起了身,那盏红莲灯被他捧着放进河里,他看着河灯一路瓢远了。
天边亮起来,客栈里店小二已经开始忙碌,有客人下楼,他们开始了新的一天。
宋悯欢在一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店小二认出来了他是二楼的客人,到了他身边。
公子,可是下来用早膳的?
宋悯欢点头,问道:可有红豆粥?
有的,您稍等,小的这就去盛。店小二麻利的端着托盘去了后厨,没一会就端上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
粥碗放下来,还有糖和羊奶,这两样都可以放进红豆粥里。
宋悯欢什么都没有放,他把一碗红豆粥慢慢的吃完了,吃完之后放下了勺子,一楼客人多了起来。
长乐和公子岚也下来了,见到了他,长乐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看看他桌上的粥碗。
我们今日还要赶路,走吧。
公子岚开了口,他们从客栈出去,外面鹤马在梧桐树下停着,见了他们出来,鹤马从鼻子里喷出来气,前蹄扬了扬。
他们三人坐的是同一辆马车,公子岚在外面,车里就只剩下他和长乐两个人。
角落里燃烧着兰香,宋悯欢的目光落在那一角香炉上,八角蟾蜍熏炉,有烟雾袅袅而出。
长乐:昨天一夜没有回来,可是还在生气?
宋悯欢摇摇头,茶几上放的还有小点心,不知是谁命人送来的,都是红豆做成的糕点。
我并没有生气,殿下不必多想。
宋悯欢这般说,又轻声问道:殿下,可听闻过十二夜之门?
未曾听闻过,长乐道,只听闻过十二柱大妖,他们在无尽深渊之底,许多年前被一众神祇亲手封印。
那殿下可认识君月奴?
长乐对上对面青年的眼睛,那是一双茶色般剔透、十分好看的眼睛,像是融进了盈盈秋水。原本眼眸中应当无比温柔,此时青年眸中却一片冷漠,看着他比前几日还少些温度。
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却又让他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
未曾听闻过君月奴,他开口,我只知圣君僭越。
圣君僭越出自汝泷族,原先是神祇后人之首,后来汝泷族湮没,他也随着一同消失了。
善善,你问这些做什么?
男人开了口,原先心中还有些阴郁,对上青年的那双眼,阴郁一扫而空,语气下意识的便温和了许多,到底舍不得冷落对方。
青年再怎么对他冷漠,他也做不到同样的这般对待青年。
窗外客栈在他们身后远处,他们出了城门,马车行进了漫漫黄沙,滚滚黄沙在远处散尽。
接下来青年的一番话,听得他渐渐的出神,情不自禁地怔然起来。
我是随便问问,宋悯欢轻声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似乎原先不应当是这般。我不应当出现在殿下身边,应当出现在殿下身边的是圣君僭越。
他嗓音很轻,亦很平淡,诉说着一段无关风月的故事。
僭越隐姓埋名,化名君月奴,他加入月隐,建立了十二夜之门,所谓十二夜之门,便是追随殿下的信徒。
十二夜之门里有公子岚、凤鸢、蓝琵琶、连梧、绮夜罗、朔州、白惊堂、晚鸩、淮枳、穆殷他们原先都是追随殿下的信徒,同样也都是神祇后人。
公子岚与凤鸢一直信仰殿下,蓝琵琶和穆殷随主,连梧绮夜罗、晚鸩淮枳是一方加入,另一个亦然,朔州与白惊堂若我猜的没错,他们应当是崇尚殿下的实力。
他们一直追随殿下,月隐因此所向披靡,但是好景不长后来邪咒出现了。他们是神祇后人,每一个人都难逃陨落,邪咒无法可解,他们试图从人族身上找到答案。
为何会从人族身上因为神祇本身便是从人族信仰之中诞生,他们生于人族的信仰,同样湮没于人族的信仰。
宋悯欢眼中一片澄明,像是透过三千年的长河得以窥见真相。
同为神祇后人,他们选择不同,公子岚与凤鸢坚定的追随殿下,不会做任何伤害人族之事,蓝琵琶、朔州,白惊堂他们选择了听从圣君僭越之言,从人族身上找到破解邪咒的方式。
这般两相决裂,十二夜之门因此分散,一部分继续追随殿下,另一部分摒弃了人族,他们变得和月隐对立。
而为何他们要把邪咒放在人族身上,这是僭越所言,僭越想要人族跟着一同受邪咒折磨更想通过人族找到符合献祭无尽渊门的邪灵。
若是邪灵出世,他用邪灵献祭十二柱大妖,到时候无尽渊门打开,人间将会变成炼狱。
妖魔横生、天下大乱,到时人族会消失于天地之间。
他在诉说着一段面前长乐并不清楚的过去,但是这段过去、却是在他的过去里,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原本三千年前的幻阵也是这般的发展,可因为他过来了,伪装成士兵的君月奴并没有被长乐注意到,他到了长乐身边,之后的一切发展都已不同。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长乐安安静静的听着,此时才问道:你为何那般确定是僭越,确定应当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他?
青年说的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听起来像是和他相关,却又离他很远,里面的那些人他却认识。
连梧和绮夜罗是中武之神,他们曾在祭祀上见过,朔州是邪神、白惊堂有邪僧之称,这两人同他交过手,穆殷他也见过,晚鸩和淮枳是他的下属。
至于僭越他们也曾经见过一面,当时他去拜访汝泷族,见到了传闻中的圣君。
那时他已经站到人族这一方,拜访汝泷族时隔着人群与僭越对上视线,僭越并不待见他,情绪很浅淡,但是他察觉到了厌恶和一抹杀意。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交集。
长乐回想起来,过去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面前的青年。青年说的这些都没有发生,但是却莫名给他一种抓不住对方的感觉。
原先是落在实处的,此时面前的人在他面前,他心里却空荡荡的,仿佛这个人随时都能够从他身边消失。
他们两人不过是隔着茶几,长乐眼中带着些许怔然,总觉得在此刻,两人像是隔了许多他跨越不了的鸿沟。
漫天黄沙湮去,远处逐渐的能够看到月隐的旗帜,剑与冠冕的图纹飘荡开来,长风皓空之下,那便是月隐。
一个属于三千年前乱世飘摇、难得存在的一方安定城池,是无数人用鲜血换来的。
宋悯欢看向窗外,慢慢的又收回了视线。
长乐问的问题很好回答,因为在他的过去之中,当年四位神祇,君月奴便是其中一位,是一直追随着他们的。
而君月奴便是僭越。
所有的真相、都是他一步步不断接近,慢慢揭开的。
他知道长乐的未来、神祇后人的未来,月隐的未来,这些都是散在过去的星光尘埃,被后人口口相传。
他开了口,嗓音里带着许多情绪,像是在感叹、并没有可惜,还有几分平淡。
殿下,你应该清楚,宋悯欢抬起眼眸,我并不是这里的人你我相隔,不是千山万水的距离可以比拟。
我们并不在一个时代。
在我的时代,你早已陨落、你是三千年前消陨的神祇,受人供奉、万人敬仰,而我不过是受神祇眷顾、甘愿守护正道,盛世之中万千仙门弟子之一。
你我能够相遇因为我便是被僭越选中的邪灵。
他在前一天晚上已经想起来了一切,掌心握着那枚红莲玉扣,说出来了残酷的真相。
我爱上的是殿下的转世,他如今性命岌岌可危,僭越设阵将我困在这里他一直让我以为那人已经死了,想让我永远留在这里。
这阵便是献祭之阵,若我沉沦在此处,会成为十二柱大妖的祭品。
他同长乐说这些,是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对他而言这里是幻阵,对幻阵之中的长乐、公子岚、凤鸢、对他们来说,这里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一生。
幻阵之中他整整待了将近一年多。
几百个日夜,他与长乐并肩作战,在血与火交织的荒芜之中寻找生存的希望,他们除邪祟,平定战乱,为战死的邪祟安顿尸骨。
他见到了许多受苦的百姓,百姓敬重他们,在山河破碎时,百姓们最受磋磨,路有冻死骨,暮深三冬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