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什么?他心里有些空茫, 原本他的命格便是死路, 现在公子岚让他做选择,实际上是已经替他做了选择。
一个人的性命,与整个天下的生灵,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心中也是这般想的,公子岚说的没错, 其实不止是他们。
就算是让他做选择,他也是一样的会在另一人与天下之间选天下。
哪怕早就知道是死路他不喜欢被人冷冰冰的当做工具一般对待,公子岚做的没错,但是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
还有一些难言的不舍,不舍的是因为面前的人。
男人同他说话他也没有听清,思绪好一会回神,他下意识地点点头,猜测应当是在问他的伤。
不碍事,晚些就好了。
嗓音很轻,比平日里温柔了许多。
肩膀上还在疼,宋悯欢看向傀儡男人手中的梧桐枝,你收拾完了,待会要去哪里?
他其实心里都知晓,在他回院子的时候,男人会在他身后跟着,在他睡着之后,在他院子外面守着。
他屋檐上和窗外,男人都时常在那里待着,待的无聊了,会拽院子里的梧桐树,一片梧桐树的枝叶都被男人拽秃了。
男人不敢进房间里看他,因为会被他发现。
去睡觉。男人这么说。
宋悯欢:你们傀儡还用睡觉?
确实和你们修士不一样,傀儡男人点点头,低声道,我白天干活,晚上休息。
你在哪里休息?能不能带我过去看看。宋悯欢这么问。
男人眼中平静,又看了眼他肩膀上的伤,放下来手中的梧桐枝,离这里不远,可以带你过去,正好我那里有伤药。
他跟着男人一同到了男人住的地方,是和他差不多的偏院,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男人领着他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茶几,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到院子里给他搬了一张竹凳,放在了茶几旁边,让他坐下来之后,从床榻下面的旮旯里拿出来了两瓶青白的瓷瓶。
我那里也有伤药,晚些我要去冷泉,宋悯欢这么说,还是把伤药接了下来,男人给的东西他愿意要。
你平日里都在这里歇息?他问。
男人点点头,院子里还有一些梧桐枝,男人问他,你几时去泡冷泉?
晚点过去,我现在想在你这里待一会。
宋悯欢:你不想让我留在这里?
没有,男人这次回答的很快,顿了顿道,我担心你的伤势。
他下手不轻,男人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冷淡,紧接着便沉默下来。
我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宋悯欢笑起来,也不算亏,虽说还是败了,情理之中。
不过也是有收获的,他用的是神像本体同我打。
他这么说了,傀儡男人静静的听着,等着他的下文。
你平日里话也是这么少吗?宋悯欢看着面前的人,想着对方伪装成傀儡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他目光便柔和了许多。
以前沈映雪对他话是不少的,总是会问他很多问题,会温柔的关心他,如今成了傀儡,话少了许多,只会在一边装作不经意的偷看他。
傀儡男人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顿了顿之后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让你说什么你都会说吗?宋悯欢,我想让你多陪我说说话,我在这边很无聊,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练剑。
你练剑很用功,平日里我同你说话,会打扰你。男人这么回答。
如何算得上打扰,宋悯欢垂着眼道,我喜欢你同我说话,我平日里问你问题,你总是不怎么搭理我。
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其实有些生他的气吗?生气他不告而别?可他现在也不能问,现在对方隐瞒自己的身份,并不愿意告诉他。
他说了这两句,对面的傀儡男人目光落在他脸上,打量了他一会,语气变得冷淡了许多。
我才同你待了几个月,平日里也同你没有什么接触、你这么快就喜欢上了?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问题,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问题,宋悯欢反应了一会,察觉出来对方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沈映雪以为他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认为他这么快就变心了?
这般的不相信他?
宋悯欢还没见过装作傀儡的沈映雪对他生气过,他顺着道:我觉得你很特别,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虽然对方看起来完全是平平无奇,但是灵魂是那个人,他确认了之后,哪怕表面不关注,实际上一直都有留意。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猜测对方经常消失十天半个月,估计就是宗门那边忙不过来。公子岚还说仙门里出了事,这般的忙,还要过来在这里看他练剑,在一边捡梧桐枝?
两边折腾就算了,对方还默默无言的不愿意透漏身份,这是在图什么?
如今他表现出来对他有好感,又开始不高兴了。
宋悯欢看着傀儡男人的气息变得比平日里冷淡许多,男人好一会没说话,之后状似无意道:我听闻你与那仙君曾两情相悦,如今这么快便把他忘了?
仙君是我师尊,我确实对他念念不忘,宋悯欢心情变得好了许多,我对你和他自然不一样,只是说想跟你多说几句话,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这般的回答,傀儡男人沉默了一会,幽深的眼眸注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好脾气的去了外面窗台上把洗的茶杯和茶壶拿了进来。
男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之前在山上采的茉莉花,先倒了一杯给他,然后又倒了一杯给自己。
泡茶的方式也和之前如出一辙,茶放底下一半,另一半会添水之后再放进去。
宋悯欢看一眼便看出来了,他见对方不说话,又问道:你为何不说话,生气了?
茶香氤氲出来,男人嗯一声,你回去吧。
宋悯欢:
他没想到对方直接对他下逐客令,他唇角抿紧,没有喝桌上的茶,直接起身便走了,惊了院子里的梨花落了一地。
走了没多久,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他没有回头,听脚步声有些蹒跚,落地的那只脚很重,他能听出来是谁。
男人的小腿自从上次伤了之后,走路就一直不太灵便。
他去了冷泉泡了一个时辰,身上的筋脉比他想象中的伤的要严重。他调理了一整个时辰,全身灵力耗尽,估计要温养几日,出来的时候路都有些走不稳。
冷泉在山上的洞穴里,宋悯欢看见了一截熟悉的玄色道袍,他在冷泉里待了一会,水声大了些,外面的傀儡男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进来了。
你不是让我走吗,为何还要跟着我过来。
他已经看见了男人,男人也没有再隐藏的意思。他身上只穿了一身里衣,男人看着地上的污血皱了皱眉。
男人转身又走了,他在山洞里等了一会,对方没一会拿了一件雪白的道袍过来,衣服折叠的整齐放在一边。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吧。
宋悯欢这般说,他摸了摸旁边的那件雪白道袍,和他平日里穿的有些像。
似乎此时才发觉少年今日有些反常,傀儡男人盯着少年看了一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后还是在少年面前俯下身来。
你对我可真好,宋悯欢抱着男人的脖子,他被男人背着沿着原路回去,外面已经天黑,月色照下来,竹林映着圆月晃动。
我遇到过对我这么好了,只有一个,宋悯欢,临走时我在想,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他没有想过沈映雪会来找他。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身上的伤还疼不疼,有没有好好修养,宋悯欢,要是时间再多一些就好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男人认真听着他讲话,没有回应他,而是放慢了步伐,轻柔的晚风吹拂过来,像是替他回答了。
他现在过的很好,身上的伤不疼,每天都在想你。
宋悯欢低声道:要是有下一辈子,他还是不要做仙君做仙君要操心的太多,守护天下交给别人,他只要做沈映雪就好了。
他能想象出来,仙门里有事,沈映雪不会放任不管,哪怕受了重伤,肯定还是会过去帮忙。
他其实并不想让沈映雪过去,他担心沈映雪。
说了一会便困了,他趴在男人背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以前的许多个夜晚,那时候沈映雪也是这般背着他,在霖华峰、在宗门竹林里。
梦里的人也是这般小心翼翼的对待他,他闻到熟悉的兰香,有那么一刻,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第127章
白日里练剑, 每天抽出来一个时辰泡冷泉,每日从他的院子到石台,再从石台到凤鸢他们所在的院子。
数月过去, 他戴着白丝绸能够像不戴时一般,走路寻常自如, 五感逐渐变得更加敏锐, 尤其是听觉与嗅觉。
这一日他照样回到院子里, 傀儡男人又消失了,他从公子岚那里套到了消息,知晓仙门长老会里又出了事,沈映雪忙的难以抽身。
他心里抱着隐隐的期待,本来以为这次十天半个月沈映雪便能够回来,他却一直没有等到人。
没有傀儡男人在,他每日砍掉的梧桐枝没人收拾,他每日练完剑便多了一个任务,把自己砍掉的梧桐枝顺便捡走。
他会把捡来的梧桐枝带给穆殷,穆殷已经雕刻出来了许多傀儡, 那些傀儡被注入的红缨油,红色鎏金一般的液体流淌在他们脸上,穆殷把那些傀儡都送进了城里。
是想让它变成傀儡城?他这般问。
公子岚当时回答他, 是啊, 傀儡不比人好,不会有纷争矛盾,在城中也能热闹一些。
茶几上的一沓画落了灰尘,宋悯欢站在窗边,他已经许久没有提笔画过画。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他把画翻着看了一遍, 慢慢地又把画放了下来,上床榻睡觉去了。
打坐了一会才睡,现在每天睡一个时辰,他每次感觉不过是刚闭上眼,马上就又睁开了眼,房间里的兰香燃烧殆尽。
梦中总是能梦到红莲、梦到沈映雪的云山剑,梦到刻有红莲的棋子,梦到梨树下面带笑意的男人。
像是走马灯一般从他脑海里略过,有时候会梦到小庄和孟齐、花重锦,还有徐晚钦,不知道他们几个人如何了。
他盯着梁上的花纹,从床榻上起来,熟练的换上莲纹道袍,拿起桌上灰扑扑的长剑,他感觉今日穿的似乎有些单薄。
他们修士通常并不畏寒,原先他极其畏寒,后来泡冷泉里泡习惯了,但是今日感觉有些不同。
从一两个月前梧桐树的枝叶便落尽了,他若有所觉的打开窗户,一阵冷风扑面而来,霭霭白雪覆盖在枝头与屋檐上,因为他突然开窗,有一些白雪落了下来。
外面入眼处都是银装素裹的白,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呼吸之间的气息变得冰冷,鼻尖前仿佛能够闻到雪花与深寒冷叶的气息。
远处能够看到一道红色的人影,三眼女鬼不知道在雪地里做什么,前几天凤鸢说喜欢喝雪茶,兴许是要收集干净的雪去给凤鸢煮茶去了。
他拿着剑出去,合上院门的时候触碰到一片冰凉,雪花化在他指尖、融在他肩上,有些落在他的睫毛,发丝与睫毛都变成了灰白。
眼上照样蒙着白丝绸,他到了石台,把剑鞘放在雪地里,如之前的每一天开始练剑。银色的剑刃仿佛与天地融在一起,剑光汇聚着凛冽寒光,上面的剑纹显现出来,浸出来的威压另周围的梧桐树落了三层雪。
雪花簌簌地落下,少年鬓发被吹至身后,他在雪地之中一招一式的练着飞雪剑法。少年身形惊鸿翩跹,与手中的剑合一,剑光所指的方向,一道银光破空而出。
面前的梧桐树被拦腰砍断,嘭地一声,上面的枝子全部都被分离,只留下数道笔直而深的剑痕。
这一片梧桐林被他砍了不少,面前的平地看起来有些光秃秃的,他凝聚灵力在剑上,长剑对准了他不远处岿然不动的巨石。
巨石上落了雪,顶上一抹雪白,底下是沉着的烟熏色斑斓,一层又一层,上面有许多道细小的痕迹。
那些痕迹都是他之前砍出来的。
万千灵力酝在剑尖上,在剑气挥过去的那一刻,面前传来细微摩擦的声音,只见巨石上多了一道比之前长一些的长痕。
紧接着长痕慢慢的裂开,嘭地一声,整颗巨石从中间分成了两半,开裂的过程发出来声响,巨石碎了。
不错,旁边传来公子岚的鼓掌声,宋悯欢摘下了白丝绸,看见了一边的公子岚与穆殷。
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打败我了,就来挑战我,我随时等着,公子岚在原地又变出来一块石头,巨石的颜色更加深,块头也更大。
你把它砍成两半的时候再来找我。
宋悯欢收了剑,他听明白了,看了眼旁边的穆殷,问道,他还没有回来?
你说长乐?公子岚抓了一把旁边落下来的雪,在手中搓成了一个圆球,然后顺手塞进了穆殷衣服里。
他还没有回来,练完剑记得过去一趟,我们去尝凤鸢煮的雪茶。
穆殷被冰了这么一下,把雪球拿出来放在掌心里,他扔也不是,于是任由雪球在他手里化了。
我知晓了,宋悯欢应下了,他又练了三个时辰的剑,石台上的雪都被他用剑气扫完了,傍晚的时候才拿起剑鞘朝偏殿走。
黑靴踩在雪地里,留下来一串串的脚印,路上他闻到了梅花的香气,在原地驻留了一会,之后才又继续往偏院去。
离院子还有一段便闻到了茶香,宋悯欢推开了门,屋檐上点了灯,上面还有不知道谁用蜡油画出来的三眼凤鸢图案。
善善过来了?凤鸢刚在桌子上点了蜡烛,今日是在殿里,他们几个人坐的并不远。
你身上雪都没化,这几日都会下雪,若是累了,休息几日也可以。
凤鸢总是担心他的身体,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身上的雪一会便干了。
他随手捏了个法术,发丝与衣衫便都变回了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