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长公主官邸大门前, 堂邑太子陈须翻身下马, 旋即走到安车旁扶新婚妻子下车。一抬头, 就见侧门口站着母亲身边的女官, 看情形等很久了。
“太子, 王主,”女官向两位少主人行了个礼, 低声道:“长公主召……”小夫妻俩相视一笑,随女官入官邸,手拉着手走向后宅正院的楼阁群。
待步入二楼的起居室, 小两口毫无意外地发现陈二公子也在。
见到兄嫂,陈硕在坐席上略略欠个身算打过招呼, 接下来就是没规没矩地可劲儿哈气连天, 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
梁王主不以为意,掩袖而笑。陈须太子见不得如此惫懒, 上去敲弟弟一下:“阿硕,何其无礼?”
伸头满不在乎地挨了,陈硕嘀嘀咕咕这一通抱怨,他们的皇帝舅舅可真能折磨人, 放那么多书官笔吏闲置不用,老叫他进宫使唤, 累得要死要活都没禄米可领呦!
陈少君抬起一张悲戚无比的苦瓜脸,痛楚纠结地向兄长求证:“大兄, 今上不喜硕乎?”
王主姱躲到丈夫身后,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阿硕?!”长公子陈须啼笑皆非:‘皇帝要是讨厌某人, 还会三天两头地叫他到眼前?自寻烦恼自找难受吗?’
正笑闹间,内侧的几重幔帐珠帘次第掀起,馆陶长公主走了进来。
陈须:“阿母……”
陈硕:“阿母……”
刘姱:“阿母……”
三个小辈立刻站起来,向母亲行礼问安。
‘佳儿佳妇……佳儿佳妇……’长公主从这个看到那个,那个看到这个,怎么也看不够。
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应,三人诧异地抬头。却见自己母亲(婆婆)略施薄粉的面容上目光朦胧,神色迷离,尤其令人惊愕的是——长公主的眼眶中竟含有隐隐的泪光!
“阿母?”眼尖的陈硕错愕失声。
陈须也注意到了:“阿母?”
两个儿子浑身紧绷,疾步抢到母亲身旁;而刘姱则已经开始迈步,打算去外面唤侍医了。
“无妨,无妨!阿须,阿硕,阿姱……”长公主回过神,看着满含担忧的儿子儿媳,心头涌上浓浓的暖意;顿了顿,温言叫孩子们跟她去一趟密室。
密室?
每座像样的宅邸都有密室。不拘于夹层还是地下,至少必有一处。馆陶长公主官邸密室的机密程度,世所罕见;因为那是陈须陈硕兄弟凿墙封门,亲力亲为建造的。
将所有侍从打发得远远的,让最亲信的侍卫在外头把守,母子三人就要进去了。王主姱将亲自备好的水壶和杯子交予表兄夫君,然后倒走两步,自觉地向外退去。
没走两步,头上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姱!”
“阿母?”刘姱以为婆婆还要什么,刚想问,却见婆婆兼姑母冲自己做了个‘一起进去‘的手势。
刘姱愣住。
华夏惯例,儿媳在成功生育第一个男孩前是不被夫家信任的,不允许插手家族事务,更别提关系到家族存亡的机密要务了。而她刘姱,是才进门不久的新媳妇啊!
“阿姱……”长公主笑了,柔柔地笑了,表情说不出的慈蔼:“阿娇在此,亦当入室。阿姱与阿娇何异?”
震惊——不信——体会——欣喜若狂!
在父王宫殿里不知多少次把继母或异母弟妹驳到无言以对的梁王主刘姱,此生此世第一回说话结巴了:“阿……阿母?”
在丈夫和小叔善意的好笑目光中,梁王主急切切地跟上;同时从夫婿手里拿回杯子水壶,改自己拎着,好不贤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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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不大,席和案俱全。案上还有常备的灯具。
陈须取出随身带的打火石,点亮烛火。
“吾儿……”视线停顿在不停跳跃的火苗上,馆陶长公主向在座的三人详细介绍了栗夫人拒婚的经过。
“恃胞弟至尊之位,挟母后东宫之势力,恃宠而骄。外朝内廷,多有参与焉。”
“长公主家教不严,纵子行凶,奸杀人命,凶犯……竟脱罪!”
“主收受贿赂,贪婪求索”
“堂邑侯女娇,年少,心性不定……”
“馆陶之女孱弱多病,行为乖僻,常效乃母之风……‘跨龙’之说,才智之士所不取;逢凶而每每化吉,近乎‘妖孽’也!”
随着栗夫人的原话一句句被复述,密室中年轻人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语到‘妖孽’二字,陈须攥紧拳头,陈硕太阳穴鼓起,刘姱按捺不住厉喝:“栗氏大胆!”
有些话是不需要明说的。都是聪明人,这次事件对陈氏家族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会有那些影响,人人心知肚明。
长长地叹息一声,长公主接着说了大汉两位最高当权者对此事的态度:
栗夫人嘛,是当然要惩戒一番的。同时,两宫会持续施压,以护佑阿娇的名誉。但除此之外,皇帝和皇太后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皇太子刘荣的尊严和体面不能不顾。
密室内,一时陷入沉静。
“皇太子荣好学,有仪表。然栗太子盛宠右良娣周氏,经久而不息。”陈须公子打破沉默,迟疑地念道:“左良娣乃栗夫人亲侄,有身。太子宫之‘孺人’,皆有土之士女;内廷,则良家子充盈……”
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纷乱至此……细君年少,恐不易服众。荣之妃,何其劳苦哉?”想起花朵般芬芳可人、无忧无虑的妹妹,堂邑太子的眉深深地拧起——刘荣心有所爱。名下那群贵妾各有根基,哪个是容易对付的?何必呢,过那种殚精竭虑的日子?想想都替阿娇累得慌!
“阿母无忧,须必详查诸贵家,为阿娇择一佳婿。”陈长公子给出诚挚认真的保证,身边的姱王主不方便发言,只随着表兄夫君猛点头,表示她也会为小姑的终身大事尽心出力。
刘嫖皇姐老怀大慰——她的长子,是有爱心的好兄长!
沉默有一阵的陈二公子,突然沉沉地爆出一句:“吾家危!”
“阿硕?”陈须被弟弟吓一跳。
梁王主眼睛眨眨,面色一变。
陈硕绷紧面皮,一字一顿的重复:“吾、家、危!”
“呀!弟君……何来此言?”陈太子大为惊愕。
长公主的次子向兄长摇摇头,语气异常凝重地说道:“吾家之危,非在‘近虑’,存于‘远忧’!”
皇姐刘嫖眸中星光一闪,缓缓追问:“阿硕?尽言之……”
“今陛下皇太后建在,故曰‘非近虑’。然……”陈硕二公子端起案上的水杯,仰脖一饮而尽,峻然道:“一日天子山陵崩,新帝即位,栗夫人把持东宫,则……此‘远忧’也!”
二公子这番话中间省略了什么?在座之人,都能猜得到!
大汉,以孝治国。
与天子之母不要说‘为敌’了,就是‘不睦’,也是极度危险的。
侯太子陈须立刻焦急起来,和弟弟商量着:“阿硕,依汝之见,此事……”
“吾儿……”兄弟俩还没来得及开头,馆陶长公主骤然插话了:“阿须,阿硕……呜……呜呜……”
两个陈公子齐齐一愣,困惑地望向母亲:“阿母?”
“此……为母之过,为母之过。”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落下来,很快沾湿了衣襟,长公主不断地哀戚自责:“……思虑不周之过也。”
听到这儿陈太子陈少君连忙起身,一边一个跪坐在长公主身旁,频频安慰母亲。“阿母!何至于此?”陈须接过妻子递来的手绢,细心地为长公主拭去泪水:“阿母何错之有?”
“大兄之言极是!”陈二公子更是直接了当:“栗姬之言辞如此刻薄,由是可知,其厌憎吾母子之心……久矣!如此,有否‘刘陈联姻’之议,何异之?”
“皇太子,国本之重。”拉住三个孩子,长公主哀戚更甚,含泪切切叮嘱:“太子母……其后恃子为帝,贵不可言。唯今之计,切记退避三舍,退避……三舍。栗氏一族,吾儿‘诚’不可与之争锋!”
陈须嘴上不好违逆母亲,但一想到以后要在栗家人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不禁大为恼火。
‘就凭栗家那群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他们也配?!’陈硕闻言挑挑眉,大大的不以为然。
二公子可是清清楚楚记得,他家皇帝舅舅与他提过:诸王叛乱时,天子曾问栗氏可愿带兵出战?结果作为皇长子的外戚,男丁众多的栗氏家族竟连一个敢上战场的都没有!
‘不对啊,我家阿母何曾是胆小怕事之人?’陈硕少君脑子飞转,细细端详长公主,又不动声色地瞟新嫂嫂一眼,决定尽快找机会和阿母做一次深谈。
谈话,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之中接近尾声。
临出密室前,长公主慈爱万分地提醒儿媳:“阿姱,莫告之梁宫……以免汝父悬念。”
“阿母,唯唯,唯唯。”刘姱保证得极爽快,别过脸马上打定主意:‘栗夫人?未来皇帝站到我家对立面了?不得了!危机四伏,危机四伏,一个搞不好就满门遭殃啊!’
‘惩戒管什么用?皇帝大伯在日装得再老实,等她儿子一登基,姓栗的马上连本带利清算!到时候……’
‘不行,这事太大,姑母一个人扛不住!今晚就给父王写信,明天一大早派人送去睢阳。父王经历多,一定知道如何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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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密室出来,走在通往后花园的长廊中,长公主突然停下脚步:“阿须,阿硕,樊女命案……今者何如?”
“樊……女……案?”陈太子当初就不怎么经心,现在干脆想不起来了。
倒是陈二公子还有映像:“阿母,涉案之周氏子,以‘樊女贱籍’为由,自赎。”
晚半拍才忆起其人其事,陈须了然地点头——平民杀贱民致死,的确不用偿命。如果交的钱够多,连流放等刑罚都可一并免去。
“无耻!”重重跺脚,馆陶长公主的胸膛剧烈起伏,甚至于无意间捏疼了儿媳搀自己的手,引起后者一声低呼。
皇帝姐姐连忙把侄女的手捧掌心给揉揉:“阿姱……”
“阿母,因何发怒?”陈长公子不解母亲为何光火。
照顾好媳妇,长公主转头面向两个儿子,怒火汹汹:“周氏子……必死!”
“阿母?”陈太子莫名其妙。
陈硕凝视母亲半晌,轻轻问:“阿母,是否……‘长公主家教不严,纵子行凶,奸杀人命,凶犯……竟脱罪!’?”
“不错。”长公主眼睛被怒焰点亮了:“然也!”
陈须下意识地一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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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姓栗的女人,动不得。刘荣,不能动。栗家诸人,不方便动。就区区一个周家子,我也动不了了吗?’长公主几欲咬碎银牙,恨恨道:“周家儿……不得活!”
堂邑太子陈须直觉上以为这样做不大好,想上前劝阻,被二弟由后面一把拉住。
冲母亲弯下腰,陈二公子郑重道:“儿……唯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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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陈硕公子出门拜客,很晚才回来。
次日,迁居长安城还不久的徐耀如在儿孙们的环侍下,拄着他那柄‘王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内史官署。徐老是来报案的——他被打了!
当日下午,长安城的某条街道上,濮阳周氏家族的儿子周满被蜂拥而至的差役围追堵截,再次被扔进牢房。这回罪名之严重程度,比起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殴打‘王杖老’!
汉律,持天子所赐之‘王杖’的老人,谁动手谁死!
周满大呼冤枉,说当时是起了争执,但没真的动手。事实上,他连徐老头的衣服边都没碰到啊!
但苦主徐老坚称:‘自己被揍了!’
另外,某酒肆的掌柜和伙计出庭,成为人证。
有人证,没物证,当然能结案——官府的效率,神速。
依汉律,周满因殴打王杖老徐耀如而被判‘腰斩’。
更有甚者,不等惯例上的‘秋后’,死刑定于当春的时下进行。
周满的兄长周清心急如焚,绞尽脑汁,挥金如土,四方奔走……
奈何求告无门,终于不果。
行刑那日,花红柳绿,春阳如火……
热闹非凡的‘东市’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周满象拖死狗一样,被五花大绑着拖进市集;不停地呼喊着“冤枉”。
没人听他的喊冤,周满反而挨了一路的烂菜叶、臭鸡蛋和碎砖头——樊老头扶着乖外甥陈掌的肩膀一路随行,大叫着女儿的名字,老泪纵横的父亲逢人就哭诉周满是多么凶残无耻何等罪有应得。
“阿兄,阿兄哇……”在最后的时刻,周满仰天哭喊:“冤……冤啊……冤啊啊!冤,”
雪亮的刀锋过处;
一个大好青年,瞬间被刀斧手斩成两段!
围观人群中的周清被手下拼了命按住,吐出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彩!彩呀,彩呀呀……”
见正义得到声张,看热闹的人群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快乐得像过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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