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主人的召见, 是无人敢耽误的!
传召的谕令一经发出, 就有大把的内职与黄门盯着沙漏计时——邀功心切的宦官们绝不肯放弃在皇太后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从哪儿到哪儿, 步行合该多少时间’这类细节, 宫里都有备案。若被召者走得比存档的历史记录慢, 麻烦就会接踵而至!远的不说,光上一代薄太后期间, 就有不少内宫嫔御和外朝命妇因‘怠慢上宫’的不敬罪名,受到严厉惩罚。
栗夫人毕竟在皇宫里生活了多年,自然不会犯这类低级错误。一接到婆婆的召唤, 虽万般不愿,栗蕙兰还是立刻辞别了太子太傅窦婴, 动身赶往东宫——‘未央宫’天禄阁和‘长乐宫’长信宫之间的距离, 可不近啊!
一路疾步急行,待爬上长长的阶梯, 走到高台顶端的宫门口,栗夫人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薄汗。
不知何时,起风了。
站在高高的宫台上,栗夫人命随侍的女官上前自报家门……
等了好长时间, 门内才走出个老内官,对着栗夫人略一弯腰, 立直了笃悠悠地讲道:“皇太后不在。”
“不在?”栗夫人一怔,脸色有点难看——她这厢急巴巴地应召而至, 主人却擅自离去, 让自己落了空, 未免……
这宦官穿高级内职服色,年纪一把,腰背佝偻,形容萎靡苍白,说个话都有气无力的:“皇太后……驾临‘长秋殿’。”
“长秋殿?寺人,皇太后……”栗蕙兰很想问问皇太后为什么突然跑去长秋殿?太后难道忘了自己正在火速赶来?
“栗……”低沉尖利地话音刺得栗夫人皱眉,老内官带着一脸肆无忌惮的表情,满不在乎地打断了皇太子母亲的话头:“……氏!”
“汝……汝?!”栗蕙兰大吃一惊——这老宦官竟敢不用敬语?竟敢打断自己的话?太放肆了!
眼中闪过一抹讥诮,老内官木然依旧,软软和和的语气和措辞让人找不出一丝把柄:“皇太后驾幸……长秋殿。”
说着,不等皇太子生母的回答,老内官一转身,兀自离开。
“咣……当!”
伴着金属和金属相撞发出的响声,长信宫的大门在栗夫人面前——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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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殿’也是汉宫重要的宫殿之一。位置嘛,不算太不偏僻,就在长乐宫的东南角。
风势,渐渐变大!
顶着一阵强过一阵的风力,栗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得好不辛苦。
就是再小心,忙于赶路的栗夫人还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呀!”
“夫人!”亏贴身女侍在旁急急扶住,才没让栗夫人摔倒当场。
“哎呦……”动动脚踝,栗蕙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环湖游廊,眸中腾起一层悲愤:‘老的,一个奴婢都敢对她甩脸子;而陛下……’
天子下令修造的游廊环‘新池’而建,蜿蜒着环绕着,宛如一条长长的掺金绿玉腰带。
每一个有幸在上面走过的人都说,踏步其上,如处云端;非但四周的美景尽收眼底,脚下更全是起伏平缓的坡道,无一个阶梯无一处膈脚,舒畅惬意之极。
相比爬坡、上桥、木道、曲径等的费劲,游廊是多么舒适便捷?
可惜白放着如此捷径,栗夫人却不得涉足——皇帝陛下严旨,游廊专供窦皇太后使用;非经帝后特别恩准,谁也不许上去走动。
揉揉酸胀的膝盖,栗蕙兰咬牙:‘等我成了太后,每天在这游廊上走五十遍!’
好容易到了!
‘哎!还好,长秋殿的台基不高……’接过侍女递上的手绢,抹抹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栗夫人命女官上前通报。
这回比上次好些,没等。
里面快步走出名女官,含笑施礼:“夫人,皇太后不在。”
“不在?!”栗夫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不在?这是第二次了!
女官四十上下,富富态态,未语先笑:“夫人,皇太后驾临……‘白虎殿’。”
“白虎殿?”栗夫人吃惊不小。白虎殿威严堂皇,却是长乐宫宫殿群中极少用到的殿宇,甚至从吕后时代,就基本不开启了。
“然也,夫人。淮南王安所荐之知者,乃先秦博士之子,清河人,方入京……”女官不以为意,笑眯眯和皇太子的母亲解释:窦太后本来是要在长秋殿等她的,可后来淮南王刘安推荐的道家学者求见。这位秦朝博士官的儿子非但涵养深厚,偏巧还是清河人。窦太后听说来了乡亲,兴致大发,为表示隆重特意安排在白虎殿接见。
“秦博士子……清河人……”栗蕙兰哑口无言。谁都知道,窦太后崇尚黄老,对道家的学问和学者特别尊重——移驾白虎殿接待重要学者,名正言顺!
合拢双袖,向当今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内命妇行个礼,丰满的女官笑容灿烂:“夫人,皇太后驾幸‘白虎殿’,夫人可往白虎殿见驾。”
仰头无奈地看了看漫天飞滚的云浪,还有远处不停摇摆的树冠树梢,栗夫人将冒到嗓子眼的请求咽回肚里——没用的!既然皇太后没有明示免去拜谒,别说刮风下雨了,就是下刀子她也必须赶过去。
“咣……当!”
随着金属和金属的相撞声,长秋殿的殿门在被礼送出境的栗夫人一行人面前——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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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起来,从‘长秋殿’到‘白虎殿’的直线距离并不是太远——两头一边一个,正好是长乐宫城的对角线^_^。
不过真的走起来,是没有直线可走的。假山,池塘,土坡,殿宇,院落……还有那个新修的大池子,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三倍的距离也不止。
等离白虎殿不远了,栗夫人的发簪歪了,衣裙乱了;鬓发湿嗒嗒粘成条状,贴在额头和鬓角;里衣的后襟紧紧黏到后背上,难受极了。
“夫人……”侍女担忧地望着女主人,小心翼翼地低声提醒——拜见皇太后时若衣冠不整,可是算‘大不敬’之罪啊!
来得匆忙,一没有洗漱工具,二没有胭脂水粉,更谈不上替换衣裳。栗夫人别无他法,只能就着侍女们的巧手,因陋就简地稍稍整理一下仪容。
“呀!”站在敞开的殿门口,下意识地动动几乎麻痹的腿脚,栗夫人浑身像是散了架子一样。看看门边林立的武士和宦官,栗夫人心虚胆寒,禁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再落空?若是里面出来个宦官或宫女,说皇太后又换地方了,那可怎么是好?实在……走不动了!’
上天待栗夫人不薄,这次出来的内官给的是好消息:‘窦太后在殿内,正听新博士谈学问呢!’
将栗夫人带来的侍从全部挡在外面,中年内官一边把栗夫人往里面让,一边拧着眉头打量皇太子的生母;眉梢眼角带的,都是不赞成:
发髻有点毛,未央宫中现缺头油?
脂粉呢?脂粉呢?怎么没涂匀?
衣衫裙子上的褶皱真多,出来前忘记熨烫了?掖庭的宫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忽职守了?
裙带上的花结歪了,这哪个笨蛋给弄的?
……
栗夫人被内官看得心里发毛。她不知道这位是窦太后的老班底,从前在椒房殿的时候专管衣服梳妆,如今在长乐宫百无聊赖,这会儿职业病发作,挑剔仪容挑剔得不亦乐乎。
放栗蕙兰在外面等着,内官先一步进宫室禀告:“禀皇太后,栗夫人到。”
“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天下既定,民无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新任博士官用一口清河方言,抚今追昔,侃侃而谈。
窦太后正听得有滋有味,闻听内官的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夫人?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内命妇啊……’博士官很识趣,一面告罪一面做势要起身,打算退出去——他一个健康男子,可不方便与皇妾同处一室。
“无妨,无妨……”窦太后不以为意地举手阻止,扭头问内官:“汝观栗姬……何如?”
‘栗……姬?’多年主仆的默契,很快让内官分辨出窦太后语意中的褒贬,中年内官立刻躬身禀告:“皇太后,皇太子母之仪容……多有不肃呀!”
窦太后:“哦?”
“禀皇太后,栗夫人之簪洱……”内官以极为专业的眼光,滔滔不绝地向女主人奉上一份‘仪表分析报告’。
听着听着,窦太后的眉头就蹙起来了,摆摆手示意不用说下去了。停顿半刻,皇太后状似无奈地轻轻叹口气,随后宽容万分地吩咐中年内官:先将栗夫人送到偏殿休息一下吧!
“博士官?”窦太后转回新博士。
“呀?皇太后……”后者被宦官话语中的‘皇太子母’一词惊到了,有些失神。
窦太后温和如故:“续之,续之……”
“唯唯,唯唯。”博士官急忙捡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解说经义:“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汉兴数十载,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不可食……”
‘皇太子母太失礼了!面圣,却仪容不素?这可是大不敬的重罪啊……’口若悬河的博士官偷偷打量窦太后的神色,对在京师的前途充满了希望——连这都不计较,皇太后真是个宽厚人啊!
勤劳的前椒房殿仪容内官亲自去抱过一大捆松木柴火,为三只大铜炉再添一把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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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殿的偏殿有好几个,栗夫人去的是离主殿最远的一间。
才踏进门,栗夫人胸口就一紧。
高阔的宫室,四壁挂满了厚厚的壁衣。同样深色的幔帐从房梁上垂下来,层层叠叠,看不清具体是何颜色,直觉沉重非常。摇摆不定的微弱灯光下,一方精致的地席铺在宫室内侧——显然是给她留的座位。
‘长公主去告状了?如果是,可够快的!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
‘太后会怎么做?骂我一顿?斥责一番?’
‘皇太后到底会怎么做呢?’
……
和窦太后接触的机会太少,栗夫人对婆婆的行事非常陌生,满脑子都是乱想:‘难不成强迫我接受阿娇做儿媳?皇太后不至于那样不要脸吧,传出去……可丢死个人!’
不知是因房间太大还是光线太暗,因急匆匆赶长路而燥热流汗的身子,急速冷却下来。
栗蕙兰开始感到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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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丝丝缕缕的寒意,自衣领从衣服的缝隙处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内侵袭……
‘有风?’举手拢紧交领的领口,栗夫人茫然地向周围望去:
高大到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上部花纹的玄色屏风;
笨重的酱色家具,虽未布满灰尘,但古旧的款式和花纹无一不在述说其年代的长远;
原该是金光灿灿的高脚香炉和青铜灯具,早已褪去了表面的表面,暗沉暗沉;
不知什么年代的两只大鼎赫然摆在宫室中间,锈迹斑斑,外侧的饕餮纹饰尤其狰狞……林立的摆设,过于肃穆的装潢,是一种高旷冷峻之美。
‘这里……好像少了什么……’一圈看完,栗蕙兰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房间竟然没生火?不说炉子了,甚至连个起码的火盆都没有!
现在才初入三月,上巳节还没过,宫里怎么可能不生火?
‘这群懒鬼!’恼火地站起来,拉开大门走出去……
才要呵斥仆从,却发现门外无人!
向两边看看,栗夫人惊异地发现:长长的廊内,竟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个中年宦官和一个老宫女。而且,这两人都站在正殿之外!
“哎……”栗蕙兰向唯二的两名仆人招招手,想叫个火盆进来。
两位视若无睹,对皇太子生母报以彻底的面瘫,连脚尖都懒得动一下。那姿态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我们只听皇太后差遣。其她阿猫阿狗——识相点,别自讨没趣!
‘叫不动?算了……找自己的侍女想办法……’栗夫人掉转身,往外走——她的随身侍从都留在殿外了。
就在这时,刚才怎么找都没影儿的高级内官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拦住栗夫人的脚步:“夫人,白虎殿乃要害之地,自重为要,切勿擅闯。”
“寺人,室内寒甚……”虽然被拦路很不爽,栗夫人还是很高兴有人能出面解决问题。
内官哈哈腰,撇得这叫干净:“夫人,此非臣之职守……”
‘你不管,总有人管的吧!’栗夫人不死心:“如此,寺人……”
“夫人,白虎殿自有属吏!”客客气气但坚坚定定地予以拒绝,内官的腰直了——内廷和外朝一样,最忌讳‘越权过界’。
栗夫人睁大眼,脑子里一下跳出儿子们闲聊时曾涉及的一个有趣话题‘官僚作风带来的拖沓和低效’。
“皇太后命夫人居室内候命,”不等栗夫人反应,内官吊高一边的眉毛,三分怀疑七分不怀好意地问道:“夫人……行至此,莫非有违抗上谕之心?”
栗蕙兰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厥过去——这还有天理没有啊?
可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当朝天子都不敢轻易违逆窦太后的意思;薄皇后从皇太子妃到中宫皇后,二十年从未对婆婆说过一个‘不’字。如此榜样在前,一个小小的‘夫人’能如何?除了压抑怒火,低声下气道歉,退回宫室老老实实待召,栗蕙兰还能有什么选择?
没有皮毛垫底的地席,再精致再美观,也是越坐越冷。两只小小的油灯,摇摇晃晃,凄凄惶惶,仿佛随时会被宫室内威严高峻的环境气氛压迫熄灭。
一阵冷过一阵……
开始还能坐在那里,抱着肩膀奋力搓双臂。后来,栗夫人实在坐不住,站起来连连跺脚——到这时,栗夫人反而感激‘室内没伺候的人’了,这动作太粗鲁,人前可做不出来。
‘跺脚’和‘蹦跳’有效!
血液一加快流动,人立马感觉暖和多了。
驻足,停止!
栗蕙兰陡然想起:‘要是动弹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和服饰就会松散凌乱。’
‘侍女都被挡在外面,不能进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去见皇太后?’衡量衡量得失,栗夫人眼泪都快落下来:‘要是因此被按上大不敬的罪名,就糟了……’
百般无奈,栗夫人只好重新回席子坐下,仪态万方一动不动地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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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待到手脚冰凉,四肢麻木,鼻翼下有可疑的液体流出……就在栗夫人以为坚持不住会晕倒时,皇太后终于派人来叫了。
会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短。
皇太后只问了几句关于刘荣刘德兄弟的近况,就打发人出来了。
至于令栗夫人最为担忧的问题——长公主的提亲——窦太后连提都没提?!
最后,栗夫人是被宦官背回住处的。
‘天子多年不召侍寝,薄皇后则是能避就避……’身虚脚软地趴在宦官背上,栗夫人不无苦涩地想:‘未央宫那边,没人会介意栗蕙兰的衣着得不得体,妆容整不整齐……倒是省力了。’
回到居所,侍女端来夜宵,送到枕畔。可栗夫人的手,抖得拿不住一把勺子。
‘早知道窦太后清静无为,不会干预孙辈的婚事……’瘫在床榻上忽冷忽热簌簌发抖,栗夫人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地自我安慰:‘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好在……过关啦!’
过关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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