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灼热的阳光, 毫不吝啬地在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衣上晕出一片淡金。袁盎以手遮额, 看了看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 随即安静地尾随引路内官, 步入宣室殿。
引路?那根本是多余!哪里是厅, 哪里是堂,哪边的长廊供官员出入, 哪边的回廊里等候着郎官和侍从——即便一直合着眼,袁盎都绝不会认错、走错。
“袁大……咕,”内官发现说错了, 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袁公,敬请稍后!”
袁盎不以为意, 含笑拱手为礼。如今一介‘白’身, 宣室殿的内官还肯费心称呼他一声‘袁公’,已经是殊为礼遇了。
待大宦官离开, 袁盎站直。举头环顾,触目所及是林立的甲士、驯服的宦官、来回巡视的武官、衣冠楚楚的官僚、辽阔的庭院……以及肃穆庄严的宫殿。
‘宣室殿,宣室殿,大汉之中枢所在!他袁盎, 终于,又回来了!!’袁盎心头, 一时百感交集。情绪复杂地一路打量侍卫们挺拔的身姿,身上鲜明的铠甲, 和腰间手中闪烁出凛凛寒光的剑戟, 前汉官最后把目光在殿门口的剑架上停驻:高高的剑架上, 空无一物;这意味着现在宣室殿的‘东内’里,没有官员。难道天子,今天只见他一人?
不需想回答。负责内殿的内官出来,宣布天子召见。袁盎褪去履,解下自己随身的两柄长剑,搁上剑架后,跨入门槛——进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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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清殿内情况,袁盎微微一怔,立刻行大礼参拜;边拜边在心里奇怪,皇太后怎么驾临宣室殿了?往常窦太后有事,都是请天子去长乐宫商议的啊。
“将军免礼,”窦太后出人意料地在天子之前开了口:“今邀公入宫,实乃为一天家内事。”
袁盎:“太后,盎愿闻其详。”
出言回答的,不是太后,而是皇帝。天子不带任何感情 色彩地说:“陈午……呃,堂邑侯陈午近多行不端,吾欲加以惩戒。”
的确是‘内’事,怪不得没其他官员在场。袁盎向上行了个礼:“上明言,不端者何?”
“堂邑侯殴……”说到这里,刘启皇帝突然语顿,片刻后,面不改色地继续:“……殴诸王。”
‘堂邑侯打……皇子??’袁盎侧头,瞅瞅天子旁理直气壮的窦太后,彻底无语!
虽然他袁盎现在是无官无职,进不了庙堂也入不了宫;但昨天宫里事实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清楚知道的——这就是仕途多年、与人为善的好处。袁盎吞了口唾沫,问:“陛下将奈何?”
“重惩!”这回又换成窦太后发言了。
瞧瞧天子毫无异色的脸,袁盎明白这对大汉第一母子已就此事达成了共识。深深吸口气,前任袁将军恭声道:“盎不才,私以为不妥。”
窦太后的语调,比刚才冷了起码二十度:“为之何?”自‘窦皇后’成为‘窦太后’,敢在帝母面前说不的,实在——罕见!
袁盎:“于国,诸王为尊,列侯为卑。”皇太后和天子,齐齐点头,称“是”。
袁盎:“于私,姑夫为尊,子侄为卑。”窦太后和皇帝,一起皱眉,沉默;国母还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袁盎装没听见,一躬身,朗朗:“夫尊卑有序则天下和,以小过重惩堂邑侯,窃为陛下太后不取也!”
天子有点迟疑,望向母亲:“母后……”
“陈午小儿,尚公主而多不敬,即令贬为庶人亦不为过。”窦太后冷肃之色,尽显。
然后,您就可以让您喜欢的大孙子陈须顶替他那个讨厌的亲爹,继承‘堂邑侯’爵位——就知道您老人家打这主意呢。袁盎垂着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咧嘴:问题是,也得找个拿得出手的理由啊!这‘殴打皇子’的罪名,众目睽睽的,如何安得上?
袁盎讲得实在:“尚主不敬,薄……惩……即可!否则,难以服众矣。”废掉爵位话,就太严重了。
“重重惩,何不可?”窦太后不满,很不满!就打算搞个冤狱了,又能怎么样?
袁盎淡淡回答:“堂封侯午少年得志,素骄,弗稍禁,以至此。”真心话,陈午这人实在谈不上‘坏’。不过是自幼家里纵容惯了,长大娶到嫡公主又人人让着,于是做事欠考虑了些。
皇帝此时插话:“亦……何如?”那又怎么样?这个姐夫都不想要了,还顾忌那么多干嘛?他的姐姐正值盛年貌美,大汉有的是俊美才郎,还怕找不到合适的?
“……今,暴摧折之。午为人刚,乍逢起伏,自死……”袁盎停了片刻,接着说:“陛下竟有杀姊夫之名,奈何?”
天子纹丝不动。女婿是‘半’子,不是‘真’子!杀兄弟,会在青史上留下恶名;姐夫妹夫的,弄死几个关系不大╮(╯▽╰)╭
袁盎看不见皇帝的脸色,但也猜得到天子的想法:“况,上岂不怜长公主子乎?”
“此言……何出?”天子挑眉,凉凉问:“陈须得袭爵,何损?”
“陛下太后,父不善终,而子袭父爵,可乎?”袁盎挺直了腰背,大声问。
“……”窦太后和天子同时愣住,仔细想想,这样的做法……的确有可争议之处。
“受之,有亏孝道;不受,有负天恩。”袁盎叹口气:“届其时,诸公之闻,市井之议,……公子须如何自处?人言可畏呀,陛下,太后!”
喜欢未央金屋赋——天娇请大家收藏:(wuxia.one)未央金屋赋——天娇武侠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窦太后和皇帝心一沉:这些舆论如果哄起来,几方面的压力,可真够陈须受的。可别好事办成坏事!
“若除国,须另封,何如?”天子提出另一个方案。废除堂邑侯爵位,摆脱掉陈午,然后给长公主的孩子们另行封侯——操作上虽然麻烦些,但可行。
“陛下,太后呀……”袁盎悠悠长叹,向大汉帝国的两位实际统治者深施一礼:“岂不闻吴太伯故事乎?”
“吴太伯?”窦太后读书不多,对古代典故知道得更少。天子则面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袁盎:“启禀太后: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佰﹑仲雍二人乃礶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
讲到这里,窦太后想起来一点:“昌,周……文王?”
“然,”袁盎颔首:“太伯之礶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
“吴太伯之流芳百世者,其当立而三让,尽孝行悌,深明大义也!”袁盎凛然伫立,义正,词严:“古之贤者,伯夷叔齐之忠孝,延陵季子之仁心。王教德化,上与太后不可不察也。”
窦太后还在那里琢磨‘伯夷、叔齐、季子’这三个是怎么回事,天子已长叹一声,向母亲进言:“母后,欲投鼠而忌玉器……势不可为,势不可为也!”
皇家可以依仗权势,却不能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吴太伯,仲雍,伯夷,叔齐,季子这些人,都是大孝大德的先贤,也是大汉立国以来一直着重表彰的典范。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面前,要把侄子们和陈午撇清是不可能的。
作为亲子,陈须陈硕甚至陈娇都没有选择,只能和生父‘同荣辱、共进退’。否则,就将面临毁誉,面临身败名裂的下场。
窦太后此时也想明白了,握拳捶打膝头,一派痛心疾首:“先帝,先帝呀……”
天子无声地扶住母亲,轻声抚慰着。他知道母亲的想法:今天之所以冒出这堆麻烦,归根结蒂,都是先皇惹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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