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燕朝风气开放,不以言论问罪,读书人点评时政,甚至嘲讽当朝权臣者不在少数。
这个栏目刚开放的时候,就有不少热血书生投稿对当今政令的抨击,甚至连名字都不遮掩一下,“周党”,“沈派”频出,就是没直接点名的,也多用暗讽的语言指向,看得小报编者心惊肉跳。
这些倒是真的猛士,敢说想写,一点也不怕上头找麻烦,随时做好了将牢底坐穿的准备,可八卦小报却不能这么刊登。
李璃身份特殊,可谈古,可论道,可解读先贤,可感叹世人不易,却绝不沾惹当今,好坏都不行,这些激进的文章收到之后,他都让人给退回去了。
虽然这番操作收获了胆小怕事,同流合污等一系列骂名。
但是栏目还是继续开展了下去,前头说过京城中有不少穷书生,就靠着一根笔杆给家里增点进项。
八卦小报一旦收下文章,甭管什么时候刊印,都会有一笔较为丰厚的润笔费送到作者手里,若是刊登之后,还有另外的奖金,所以前来投稿的人依旧不少。
一定程度上,李璃在这些寒门子弟当中有那么点口碑,就是因为养活了这帮子潜在的穷书生。
不过这么多笔名当中,有一个名为清风居士的作者,让李璃印象有些深刻。
他喜欢跟古代先贤唱反调,以一种幽默诙谐的笔触调侃圣人大家,很符合八卦小报平日里的调调。
因为是笔名,不知真人是谁,就是刊印之后遭到多人反对和批评都无所谓。
圣人之语乃是众多读书人的圭臬,一般人哪儿敢当众批判,清风居士这么一来,果然捅马蜂窝了,各种各样的问候信淹没了八卦小报的铺子,这拉仇恨的本事相比李璃是不逞多让。
朱润曾经还问过怡亲王,这些信件怎么处理,李璃干脆将这些信和奖金一起让记者送去了清风居士指定的接收点。
这人似乎知道自己会被骂,为了安全,没敢留真的家庭住址。
本以为收到了这些问候信之后,这位居士能够消停了,没想到下一期这位还投,而且越写越使劲,颇有将诸子百家的名人都轮上一遍。
脸皮之厚,心态之稳让李璃这个纨绔都侧目。
对于这位仁兄,李璃有些好奇,手下记者为主分忧,掀开了清风居士的真面目……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怡亲王脸上带着诸多面具,没想到还有一位同道中人深谙于此,他得知清风居士的身份其实很意外。
然而惊讶归惊讶,他却没有过多打搅。
就让这位朝中木讷不言,人称二愣子的大人继续装下去吧!
燕帝虽然身处皇宫,身边眼线众多,然而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也有自己的人手。
早在沈家将玉佩之事泄露出去之时,他就知道礼部尚书该换人了。
只是深宫之中,权势式微,朝廷被左相一手把持,就算能将俞自成拉下马,他手头上也暂时无人可用。
甚至,哪怕有人,他也没办法将人推上去。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再让左相安插上人手,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
明正殿内,燕帝轻轻一叹,正要落字将李璃的大龙给吃了,却听到李璃大叫:“别别别,我方才走错了,不算不算。”
李璃抬手挡了燕帝一下,然后赶紧拿起棋盘上自己下的子,兜在手里,拧着眉看看还能下哪一出。
瞧着李璃熟练的落子后悔的动作,可见已经多次了。
燕帝曾经还指出这并非君子所为,没想到李璃理直气壮地说:“谁当君子谁傻,我就是小人物。”
于是燕帝也就随他去了。
他和李璃下棋,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沈家好不容易把人赶下台,怎么会容许左相再送一个自己人上去,忙活什么?”李璃美滋滋地找准了一个绝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放下去,然后眨着眼睛等着燕帝下。
后者低头淡淡一瞟,无奈道:“阿璃,还不如你方才那一手,搁这里,你打算就此认输吗?”
“嗯?”李璃瞪了瞪眼睛,毫不犹豫地立刻把棋子拎了回来。
跟怡亲王下棋,一盘能下一晚上分不出胜负,不是因为棋艺高超,而是某人水平臭不说棋品还差。
燕帝道:“不是左相之人,也是武宁侯的,其实也没差,一样的狼子野心。”
“不会。”李璃偷偷地抬袖子,将边角料的一个子给抹了去,自以为做的隐秘,可惜被尽收眼底。
瞧着燕帝瞪着他,李璃嘿嘿地笑了两声,无辜又干脆地将看不顺眼的棋子都给拿了下来,道:“左相又不傻,不会让武宁侯得逞的,况且一介武夫,手上能有什么人可堪大用?”
燕帝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顾如是此人,阿璃,你怎么看?”
李璃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了,很高兴地说:“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燕帝微微皱眉。
李璃示意身后的东来将这一期的小报拿过来,翻到了诸子百家这一栏目,指着上面用词活泼大胆,充满嘲讽意味的文章,问:“皇兄看过吗?”
那赫然便是清风居士的新作。
第15章 制衡
朝堂上,燕帝依旧如往常那般稳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的朝臣你来我往,缄口不言,当然也无需他说话。
上一次,左相一派准备充足,强逼着武宁侯一系低下一头,将樊之远召回。
再过不久,人估计就能到京城了。
而这一次,武宁侯先声夺人。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钱家案件朝堂都大为关注,当京兆府尹当堂取出那枚玉佩,陈述案件始末之时,立刻便有朝臣弹劾礼部尚书俞自成教子无方,请求严查俞世洪,按罪处置。
按照大燕律法,俞世洪殴打良民致死,奸淫妇女至家破人亡者,情节恶劣以流放问罪。
俞自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只有自行请罪。
左相看着对面来势汹汹的武宁候,眯了眯眼睛,便没有出来作保。
他虽然权倾朝野,可圣上年轻越发沉稳,蠢蠢欲动地想要从他的手里夺回权柄,是以他没到敢冒天下大不韪的地步。
当然,俞尚书教出这样的儿子,德行有亏,自是不适合再作为春闱主考官,否则外头义愤填膺的考生们头一个不答应。
可是这还不够,又有朝臣出列,接连弹劾俞自成以权谋私,残害百姓,干涉刑事,包庇罪犯,威逼利诱等罪名,简直可恨至极,妄为礼部之首!
俞尚书曾预言,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跌下云霄,定是被这个祸家儿子给连累的。
果不其然,上述弹劾的罪名皆是从俞世洪所犯之事而来,凭俞世洪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死在他手上的人岂是只有钱家夫妻?
为了替儿子善后,俞自成少不得利用手中职权“摆平”那些固执的苦主,很多人已是悲痛欲绝“舍离”了人世。
沈家为了扳回这一局,可是花了大力气下去,证据确凿,容不得俞自成抵赖。
燕帝看了看沉着脸色的左相,以及隐隐带着得意之色的武宁侯,最终宣判道:“去俞自成礼部尚书一职,交由大理寺审查。”
大理寺卿出列道:“是。”
俞自成下了台并不重要,可接下来由谁接替就让人分外关注。
当然礼部尚书不一定马上就要定下,然而春闱考试临近,再不选出主考官怕是来不及。
燕帝神情一振,捏着龙椅的手微微收紧,他冷静地将这个问题抛到了朝堂上。
朝中大臣文官多偏于左相一系,而武官则大部分视武宁侯为首,不过也有一部分保持中立。
只是他们极少说话,在朝上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哪怕两方势力在朝堂上打起来,都仿佛与他们无关。
上朝,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不过这次,头上神仙打架,波及到了他们。
想要成为春闱主考官,必然是要品德高尚,学问出众才能服人,另外至少也得是朝中二品大员以上,站班前列。
朝中二品大员本就少,实权者不出宰相及六部尚书,虚职则有大学士。
只是学问出众好找,可德行却难。
不管是左相还是武宁侯都是有备而来,对于对方支持的人选,早已经找到了污点,以此为反驳依据,只待提及,便依照反对甚至攻讦。
你来我往,皆不想让。
朝堂上,顿时犹如菜市口一般吵闹,有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燕帝不得不出声让双方冷静。
忽然左相抬手道:“皇上,春闱主考若是迟迟不定,春闱诸多事宜便无法进行,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皇上裁决。”
这是把球踢到了燕帝手里,然而不等皇帝说话就见武宁侯跟着道:“不错,春闱乃朝中大事,为的是选拔有用之才,忠君之栋梁,还是由皇上来定夺。”
“忠君”这两个字被咬的很重,左相脸色不愉,只是冷笑一声:“武宁侯说的极是。”
燕帝看着,眼眸微微垂下,掩了眼中冷意。
任这两人说得再好听,与他而言皆无区别,如今不过是逼他表态而已。
燕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终究道:“几位大人既然皆不合适,不如另择一位爱卿都认可的便是。礼部尚书之位空缺,不如由侍郎暂且接任?”
尚书之下,分左右两位侍郎,左高于右,左侍郎乃俞自成一手提拔,武宁侯是绝不会愿意的。
不过右侍郎顾如是……
众人的目光不禁看了过去,就见这位瘦小又木讷,且年过半百的小老头。
官服宽大不合身,衬着更加矮小,瞅着还隐隐打了补丁,可见家境贫寒,做到四品右侍郎还没有改善生活,可见为人刻板固执且不够圆滑。
他在朝堂上站班,从来不曾说过话,这样的人,就是两派拉都懒得拉拢。
说来在侍郎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呆了七八年,俞自成一直没让他挪走便是装个能容人,不排除异己的样子,也顺便占个位,免得让其他人有机可趁。
没想到如今倒是便宜了这个老头。
除了能力一般,性格呆板以外,顾如是的学问其实不错,他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届状元,从翰林院一步步熬上来的。
正经科班出身,两袖清风,自是品德无亏,只要官位上去,当个主考官……能行。
天上的馅饼就这么掉到了这位顾大人身上。
就因为他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知趣,所以诡异的是两边势力就这么默认了。
顾大人跪在殿中受封,神情还带着难以置信,一脸状况外地接了旨,成了新出炉的礼部尚书,隔日便走马上任忙春闱的事去了。
朝堂上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士林,俞家父子相继下狱,让激愤的读书人稍稍平息了不满和怒火。
然而问题又来了,新的主考官顾如是是谁?
没名望,没学问,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春闱的主考了?
借着这个热点,下一期的八卦小报就有了新的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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