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很不好,眼底青黑, 眉宇间带着烦躁和阴郁,待院正将手挪开, 他睁开眼睛, 看了过去。
张太医恭敬道:“皇上,您这是心思郁结于心, 气血凝滞,导致脏器不得舒缓,龙体这才每况愈下,臣恳请您清心静养,莫要多思多虑。”
这是实在话, 然而听在燕帝的耳朵里,却全变成了推诿和敷衍。
他冷笑了一声,眼底暗怒丛生, 却忽然一吸气,又平息了, 垂下了眼眸。
张伴伴道:“可需要开药方?”
张太医回答:“臣开一副静心凝神, 补气舒缓的汤药,皇上睡前喝一碗, 好好歇息,慢慢的就能缓和了。”
张伴伴带着张太医到一旁写药方, 等回来的时候,燕帝终于问了一句:“朕没病?”
张太医道:“皇上龙体康泰, 只需多加修养,早日恢复即可。”
燕帝扯了扯嘴角, 抬手让他下去了。
等张伴伴回身回来,就见燕帝正看着桌上的药方。
“皇上。”张伴伴担忧地望过来道,“或许张太医说的没错,您的确龙体正安,奴才让人去抓药吧?”
然而等张伴伴过来取药方的时候,燕帝却将这张纸对半撕了,慢慢地撕成了一片一片,最终散成了雪花。
他掸了掸手,若无其事地问:“你说杨太医有办法治好朕的顽疾?”
张伴伴眼中闪过一道异色,连忙垂头道:“杨太医是这么说的,不过并非万全的把握,还请皇上三思。”
“三思,思成了郁结在心,身体每况愈下。”燕帝站起来,对着张伴伴说,“试试吧,朕不能就这么认了。”
燕帝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张伴伴知道他压抑下的疯狂。
“曾经朕以为若真有不测,能放心地交给阿璃,可惜,他居然等不及了,呵,越是这样,朕越不想给,也不能给。”
张伴伴顿了顿道:“奴才这就告诉杨太医。”
燕帝点点头:“你告诉他,只要治好了朕,这个太医院院正的位置就是他的,荣华富贵,随他想要什么。”
“是。”
这个时候,殿外的宫人进来禀告道:“皇上,左相求见。”
“宣。”
燕帝与左相合作,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左相是光明正大地来明正殿面圣。
虽然殿内只有燕帝和张伴伴两人,不过气氛依旧让人感到一丝压抑,结合刚离开不久的太医院院正,左相不禁关切道:“皇上气色看着不太好,可要保重龙体。”
燕帝瞥了他一眼,只是问:“周相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左相道:“老臣有一事想请皇上指教,是关于王爷的。”
“阿璃?”燕帝兴致来了,他坐了下来,对张伴伴吩咐,“给周相看座。”
“多谢皇上。”左相行了一礼,在张伴伴将椅子搬过来后,施施然坐下,然后状若闲聊道,“关于王爷幼年之时,不知道皇上了解多少?”
“小时候?”燕帝皱了皱眉,他不知道左相为什么问那么久远的事,况且那么小的李璃,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皇上,老臣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若是确认了,皇上离真正的亲政就不远了。”
左相别看年迈,目光却清明有神,脸上是惯有的老神在在,仿佛稳操胜券,一片成竹在胸。
而他这话的确让燕帝瞬间心动起来,于是回忆道:“阿璃出生在冷宫,与母后相依为命一直到七岁,之后贤妃毒计告破,母后冤屈得解,这才能带着他从冷宫出来。他年纪虽小,却极为懂事,从不惹是生非,朕带着他很省心。”
说到这里,燕帝又疑惑道:“周相到底要说什么,年幼的阿璃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左相微微一笑:“皇上可记得,除了东来南往,西去北行这四个得用的內监之外,王爷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燕帝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是有这么一个,阿璃说是在冷宫中所遇,因常常照顾他,给他吃食,阿璃心中感激这才带出来。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老太监不见了。”
“那皇上记得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左相问到这里,燕帝就明白了:“这个老太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左相感慨道:“那真是太特别了,若老夫猜到没错,这位就是樊之远教授武艺的师父了。”
燕帝闻言愣住了,没想到这个老太监还大有来头,他没忙着说话,而是理了理思绪。
李璃身边的老太监是樊之远的师父,那岂不是说……
“樊之远乃是阿璃暗中培养?”
他惊愕地脱口而出,忙看向左相寻求确认,而左相也没有让他失望,赞叹道:“一针见血,皇上明察秋毫。”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燕帝惊呆了:“那樊之远究竟是什么人?”
左相提醒道:“皇上想想,这老太监什么时候消失在王爷身边的呢?”
燕帝深吸了一口,然后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这个弟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什么时候?
“阿璃,好像很久没看到你身边那个好吃懒做的老太监了,怎么,终于打发掉了?不是皇兄说你,他虽然对你有恩,可一个奴才受你这般优待已是天大的恩赐,不该如此放肆,显得没规没矩。最近不太平,你要当心,趁早让他离开也好。”
“皇兄想多了,他只是年纪大了,想要回乡落叶归根而已。”
燕帝回想起来,结合当时的大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相显然从燕帝的脸上找到了满意的答案,“看样子皇上想到了,八年前定北侯通敌卖国,满门抄斩,上下百十多口人,一个不留。”
燕帝的手有些发麻,但他的心跳得很快,然而最终他缓缓地摇头:“不,不对,你说樊之远是定北侯府的人,那会是谁?”
“魏澜。”
听到这个名字,燕帝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而向来在旁边当做雕像的张伴伴也忽然加重了呼吸。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很快燕帝就反驳道:“可他的脸……”
魏澜虽然不常在京,但是作为太子的表弟,皇亲国戚,燕帝也见过好几次,他绝对不会将两张不一样的脸错认的。
“脸可以换。”
燕帝一滞,又说:“可那时候定北侯府上下的尸体都确认过,没一个人逃脱,就是蹒跚学步的稚儿也没了。”
左相淡淡道:“定北侯府一下狱,就连夜赴死,喝毒药自尽了,而尸体扔于乱葬岗之时都是完整的。”
“你是说有人假死。”
“皇上,还记刑部换囚一案吗?”
燕帝点头。
左相说:“如今老臣回想起来,定熊岭生死最关键的便是高驰反水,而能让高驰改口的,只有他的妻儿。虽然老夫不够了解,可确信高驰家中的夫人和子女向来能挥霍,高驰区区一个刑部侍郎,她们怎么会不知道这钱财都是从哪儿来的。挥金如土的时候不会愧疚,反而等高驰入狱,知晓他所做的时候却羞愤自尽了,岂不是自相矛盾?”
“周相难道查明了其中蹊跷之处?”
左相摇头:“未曾,人早就不在了,也不能断定棺材里的是不是她们。王爷做的很干净,一时半伙儿找不到线索,但是老夫知道世上的确有一种叫做假死药。”
假死药又名龟息药,吃下身体会变僵硬,犹如尸体一般,甚至逼真一些有的还会产生尸斑。可这并不是死了,只是呼吸和心脏跳动变得极其微弱,脉搏几乎不查,不仔细耐心辨别,就是大夫也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江湖上有名的医者毒者都有这个制药的本事,听说那个老太监就是一位用毒高手,而王爷似乎也擅长此道。”
左相这句话得到了燕帝的肯定,他几乎讽刺地说:“没错,阿璃的确擅长用药。”
左相笑了:“说回樊之远,武宁侯已经派人去仔仔细细地去调查,却发现沈家远方外甥这身份……”
“假的?”
“不知真假,他是半途的认祖归宗,樊家早就没落,给点银子就能添进族谱。沈家旁支远嫁的姑奶奶和姑爷早就没了,究竟有没有儿子,是不是樊之远没人知道。不过他的确是乍然出现,说是被师门带入深山练武,学成之后方出山。”
师门就是老太监,在哪儿练武,皇宫吗?
燕帝的心顿时热起来,几乎兴奋道:“若真是魏澜,那他身上必然有定北侯府的影子,他善于打仗,还真说得过去。”
“皇上,咱们不懂行兵布阵,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据那些北疆的将领所说,的确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就像定北侯归来一般。”
左相敢这么说,几乎就确定了。
这真是太大的消息,也是太好的消息,此刻燕帝忽然豁然开朗,心中的郁气都少了很多,觉得刚走的张太医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阿璃真是厉害啊!”燕帝由衷地感慨,“周相,你说那时候他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岁,一个人瞒过了所有人,整个京城,文武百官,连父皇都以为全死了。”
“老臣惭愧,也被蒙在鼓里,若非如今走投无路,细细思索,也实在发现不了。”左相看了一眼燕帝,内心深处再一次叹息怡亲王的本事,这皇座若是最终归属于李璃,也一点不让人意外。
一母同胞,差得实在太多了。
“怪不得……呵呵……怪不得樊之远对他死心塌地,就是跟着谋逆,犯上作乱都不眨一下眼睛,原来他本就是一个逆贼!”燕帝笑起来,眉间的阴郁不由地散去,却多了一份癫狂。
“好,太好了,周相,做得好,只要揭露,阿璃是逃不掉了。”
“可惜,这只是老臣的猜测,没有证据。樊之远若是死不承认,有王爷在,无法定罪。”
“那就拿下那个老太监!”燕帝目光逼人道。
左相闻言微微一诧,忽然就接不下去话了。
倒是燕帝自己反应过来有些得意忘形,又否认道:“朕失言了,那老太监能交出樊之远这种身手,哪儿是那么容易抓的,反倒是打草惊蛇。”
左相轻轻一叹:“皇上说得对,这事得好好谋划。”
“周相可有对策?”这会儿燕帝的语气轻松了不少。
左相起身,目光直直地看着燕帝,抬手恭敬道:“兵者,最忌讳的便是乱了军心,乱臣贼子,哪儿还有胜利可言,可败了,便是千古罪人,皇上觉得呢?”
这话一出,燕帝的眼眸睁了睁,笑意慢慢地收敛了起来,也定定地望着左相的脸,没有说话。
左相也不着急,更没有心虚,只是若无其事地说:“有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皇上只要是为了江山社稷,便无需愧疚。”
他说着不等燕帝回答,便拱了拱手:“老臣说完了,这就告辞。”
转身,左相离开地干净利落,徒留下燕帝隐晦不明的眼神。
第128章 桃子
云溪是个认真负责的小可爱, 没过几日,他就顶着黑眼圈将一瓶药放在了李璃的面前。
“谁想得‘天花’就吃一颗,症状依人而定, 一般能延续三天,孕……孕妇最多能承受两颗, 否则就有可能伤胎儿, 别忘了呀!”
云溪忽然间有点相信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野史了,世间最乱不在民间, 而在皇宫。
李璃手里握着这个小瓷瓶,打开盖子,凑到鼻尖嗅了嗅,辨别出了其中几味草药,不禁赞叹道:“真不愧是咱们师门未来的掌门人, 果然掌握了师父的精髓,他把你夸到天上去不是乱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