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顾兄,是你吗?
沈柏问出那句话以后,时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扭曲。
上一世发生过的事走马观花似的在两人身边重现。
沈柏第一次去太学院就跟吴守信打了一架,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两只眼睛肿成核桃包,谁也拿她没办法,是顾恒舟拿出一盒**奶干哄好了她。
后来顾恒舟从戎,沈柏入仕,顾恒舟每每回京述职,她都会假装喝得烂醉,让顾恒舟背她回家。
从追鹤楼到太傅府那条路,顾恒舟背着她走了很多次。
每一次他们头顶都是漫天星辰,顾恒舟的步子极稳,肩背宽阔,好像她只要趴在他背上,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他自然会为她扛下一切。
后来,他成亲了,娶的是另外一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姑娘。
那天的声势极浩大,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给了那个姑娘最极致的风光。
而沈柏没有任何资格和和理由站在他身边,只能像其他宾客一样,坐在席间,看他身着大红喜袍,眉眼含笑的牵着他的姑娘。
再后来,战事爆发,喊杀声震天,他的死讯传来,什么都没留下。
扭曲的时空在这里戛然而止,周遭的景物恢复如常,冷幽柔和的蓝色亮芒自头顶倾泻而下,那张悲喜面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他抿唇沉默着没有回答,沈柏没办法透过悲喜面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却越来越肯定,现在抱着她的这个人就是顾恒舟。
心脏酸胀得好像要爆炸。
向来正直仁义,把天下苍生都扛在自己肩上的顾恒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柏用力抱紧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脖颈处,却只感受到一片冰凉,连一点脉搏的跳动迹象都没有。
像……一具尸体。
沈柏愕然,正想问点什么,面前的人凭空消失,身体失去依靠摔在地上。
沈柏没觉得疼,本能的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顾恒舟又消失了。
沈柏死死的盯着那片虚空,控制不住的大喊:“顾兄,你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我不要你变成现在这样。
求求你,不要因为我变成现在这样……
沈柏眼眶发红发热,视线被雾气遮挡变得模糊一片。
重生到现在,她心里一直有恐惧不安,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说不定哪天睁开眼,她就已经在阎王殿报道了。
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的顾恒舟,她却更害怕。
不是害怕顾恒舟变得面目全非会伤害她,而是害怕自己是那个把顾恒舟变成现在这样的人。
他是顾恒舟啊,是堂堂的镇国公世子,是昭陵这一代最卓绝出众的世家子弟,是战场上杀伐果决,和镇国公一样可以统率千军万马守护昭陵万千百姓安危的人。
他应该驰骋沙场,威风凛凛,振臂一呼就能千呼百应的人,怎么能戴上悲喜面,变成不人不鬼的杀人修罗?
他是她愿意付出生命去爱的人啊,怎么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遭受那么多可怕的磨难?
“顾兄!”
沈柏又喊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想办法找人,目光顿住。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那人穿着墨色华服,衣服上有红线绣着火烈鸟,在幽弱的蓝光映衬下,火烈鸟发出盈盈的光亮,似有生命。
他没有戴面具,露出原本俊美的容颜,眸子寡淡沉静,早就预料到沈柏会出现在这里。
是寒辰。
沈柏仰头望去,果然看到上面石壁攒着上百颗夜明珠。
她出现在了东恒皇宫,隐匿在御花园湖底的大祭司寝宫。
寒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面前放着一壶热茶,壶口正冒出袅袅水雾。
沈柏走过去,看见寒辰那一头银发有一半都变黑了。
两边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把他整个人也撕裂成了两半。
许久没见,他的容颜也有了一些变化,黑发那边眉眼很是年轻,银发这边却是肉眼可见的衰老了许多,细看之下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眼角有细小的皱纹。
这样的差异放在普通人脸上是很诡异的,不过沈柏经历了太多冲击,这个时候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吸吸鼻子,平复了情绪,走到寒辰面前坐下,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仰头一口喝下。
茶是热的,感觉很真实。
沈柏思绪乱着,品不出这是什么茶,囫囵的咽下,低声对寒辰说:“辰兄,帮我把顾兄叫出来呗,我有很多话想问他。”
沈柏的声音低弱,有点哑,带着三分恳求,和刚遇到寒辰时自信活泼的样子截然不同。
寒辰说:“他不会听我的。”
沈柏红着眼睛看着他,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疑惑的问:“顾兄脸上戴着你的悲喜面啊,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他怎么会不听你的?”
寒辰抿唇,片刻后说:“他的悲喜面,不是我给的。”
沈柏凛然,她是活了两世的人,所以知道,在这个时空有两个顾恒舟。
如果顾恒舟的悲喜面不是眼前的寒辰给的,那就是……上一世的寒辰给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也到这个时空来了?
沈柏感觉面前绞了一团乱麻,怎么想都想不出头绪。
寒辰继续说:“我推演不出你的命势,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肯定会天下大乱,你是让一切回到正轨的关键。”
沈柏立刻问:“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虽然重生了一世,但沈柏没有拥有什么异能,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些关于未来的记忆,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超出了正常认知范围,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寒辰没有立刻给出解决方法,转而道:“悲喜面是数百年前大祭司传下来的,大祭司的遴选和更迭只有本人和东恒历代君王知道,大祭司会一直戴着面具,不会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所以世人并不知晓,在东恒拥有和君王地位差不多的大祭司,从来都活不过三十岁。”
沈柏意外,她不知道寒辰现在具体多大年纪,光从容貌推测应该也有二十出头了,如果活不过三十岁,也就是说他只剩下几年的寿命。
这么年轻,这么光风霁月的人,还有几年就要死了,任谁听到都会觉得惋惜。
沈柏也觉得惋惜,她压下其他疑虑问:“是一定会在三十岁死吗?自然病故还是会意外身亡?”
寒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说,当下一任祭司人选出现的时候,就是我们获得自由该离开的时候。”
他口中的师父应该是上一任大祭司。
沈柏狐疑的问:“什么叫下一任祭司人选出现?所以大祭司不是靠遴选,而是早就注定,到了一定的时机就会自动出现?那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任祭司人选呢?”
寒辰平静的说:“我也不知道,从我接任大祭司那天起,过去的记忆就全都没有了,也看不到自己的命势。”
沈柏哑然,看着寒辰波澜不惊的脸,突然觉得很讽刺。
大祭司可以推演所有人的命势,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未来,却没有关于自己过往的记忆,也没办法推演自己的未来。
沈柏忍不住又问:“那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寒辰说:“我没见过我师父。”
沈柏被寒辰的话惊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大祭司的,也不知道上一任的大祭司长什么样,更不知道上一任大祭司最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所以他怎么能确定每任大祭司都活不过三十这个说法是真实可信的?
沈柏很快想到这一点,不过在她开口之前,寒辰抢先道:“这件事有很多地方都有蹊跷,你如果想解开上一世的谜团,恐怕得先和我一起解开悲喜面和历任大祭司的秘密。”
沈柏好奇道:“为什么是我?”
沈柏问完,寒辰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目光变得幽远,说:“你现在是方外之人,血液有令人返老还童之效。”
沈柏立刻想到关键,问:“所以你的头发是因为我的血才变黑的?”
寒辰点点头,说:“你现在不受这个时空限制,我可以想办法把你送回过去,让你看到过去发生的一切,等一切秘密揭晓,你想知道的也都会呈现到你眼前。”
沈柏皱眉,还是觉得一切太悬乎了,不确定的问:“东恒建国以来便有大祭司,你要把我送回几百年前?那我怎么回来?”
寒辰拿出一个面具放到沈柏面前,这是他之前从昭陵离开时送给沈柏的面具,说是能保沈柏平安。
寒辰说:“我用我的血在面具上施了法,只要戴上这个面具你就能和我说话,等你看到真相,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让你回来。”
沈柏接过面具,触到一片温暖,明明她现在只是魂灵状态,寒辰给她的一切却都是有温度的。
沈柏还是有点犹豫,总觉得这一去会有太多太多未知的风险,正想打退堂鼓,寒辰又说:“悲喜面不是一般的东西,它的力量凌驾于一切之上,你如果还想见到他,就该及早做出决断。”
沈柏沉默不语,顾恒舟是她的死穴,一旦牵扯到他,她就没办法果决的做出判断。
寒辰倒是也不着急,安静的坐在那里等着。
坦白说,他身上的气息很平和安宁,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之前在漠州,沈柏昏迷三天,如果不是他,沈柏只怕就被困在梦里醒不来了。
他不像是坏人。
至少,从目前来看,他没做过伤害她的事。
戴着悲喜面杀死春盈,和坐在尸堆前面凿人头骨的顾恒舟对沈柏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探知真相。
犹豫半晌,沈柏最终还是决定把那个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她刚想问寒辰需要用什么办法把自己送回去,意识便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传来焦急的呼喊:“公主,公主快醒醒!”
身体被推搡,沈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感官渐渐回笼,沈柏听见叮铃当啷的铃铛声和咕噜噜的车轮声,偏头,一个柳眉杏眼的少女欣喜的看着她,松了口气说:“公主,你总算醒了。”
沈柏愕然,有点没反应过来,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痛意立刻从腮帮子传来,沈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去找面具。
少女被她的举动惊住,讷讷的问:“公主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这才是恶梦,小爷才不是什么公主!
沈柏腹诽,找了一圈没找到面具,抓着少女的手腕问:“我的面具呢?”
少女被问懵了,好奇的看着沈柏问:“公主,什么面具呀?”
小爷上当了!
这是沈柏的第一反应,她不和少女废话,掀开车帘钻出马车,各种喧闹嘈杂的声音涌入耳中,视线之内,是拥挤攒动的人群,两旁的房屋建筑和瀚京很像,人群被拿着长戟的官差拦在两边,宽阔的街道被空了出来。
沈柏从马车里钻出来,两侧的人群立刻发出惊呼,所有人都惊诧的看着她,而后眼中露出痴迷,仿佛被她的美貌惊住。
这是什么鬼地方?
沈柏有些慌乱,环顾四周努力分辨自己所处的位置,走在马车最前面的人掉转马头来到马车旁边和她并行,温声问:“妹妹怎么了?”
“妹妹?”沈柏复述,揪住那人的衣领跨到马背上,凑到他耳边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在玩什么花招?舅舅和茶白呢?”
“舅舅在南襄呀,妹妹你怎么了?”那人不解的问,又拍了下沈柏环在他腰间的手说,“这么多人看着,快回马车上去。”
那人的语气温和宠溺,很有兄长的架势,和沈柏记忆中吊儿郎当的自恋截然不同,沈柏咬牙低吼:“周珏,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周珏是谁?”那人回过头来,伸手在沈柏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笑道,“昨晚就不该让你喝酒,醉了一场醒来竟然把亲哥哥的名字都忘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着,眉宇之间是意气风发,那颗红痣很是惹眼,和周珏的脸一模一样,却又处处透出不同。
沈柏手心冒汗,抓住他的胳膊问:“我叫什么名字?”
得,这一觉睡得,还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那人抓着沈柏的肩膀把她丢回车上,马车里的少女稳稳接住沈柏,那人笑着吩咐:“给公主殿下好好背背咱们东方家的家谱。”
东方家。
沈柏眼皮一跳,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捏住。
少女把沈柏扶回马车里,恭恭敬敬的开始背东方家的家谱。
东方是南襄国皇族的姓氏,自南襄国建国便一直鼎盛兴荣,家族兴亡与南襄国的国运紧密相连。
沈柏现在的身份是南襄国最小的六公主东方翎,她的父皇是南襄国国君东方爵,兄长是南襄国第一悍将东方启。
除了皇后,东方爵有三位皇妃。
东方翎和东方启都是皇后所生,在生东方翎的时候,皇后不幸难产离世,东方翎被父兄呵护着长大。
东方启是嫡子,自然也是南襄国的储君人选。
皇后离世得早,东方启是不折不扣的宠妹狂魔,除了打仗,不管什么时候都把妹妹东方翎带在身边。
这次出使东恒国便是如此。
东恒国皇后喜得皇子,他们此行是来为这位刚刚降生的小皇子贺岁的。
现在东恒国是诸国之中实力最鼎盛的,五年前,南襄国和东恒国联姻,南襄国五公主东方梦晚嫁给了东恒国储君木铎,两国之间的邦交关系前所未有的好,东方爵年事已高,受不了长途跋涉,便让东方启这个舅舅前来为外甥庆贺。
东方启带了三十精锐和大量珍品前来,不放心让东方翎一个人在南襄待着,便把东方翎也一起带上。
东方翎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自是开心得不得了。
沈柏只把昭陵百年来的国史背得很清楚,对南襄国和东恒国的国史却不甚了解,听到少女口中的人名只觉得陌生得很,一个都不认识。
但周珏变成了南襄国储君东方启,还成了她的亲哥哥,不管前后因果如何,肯定都是有联系的。
现在面具不见了,沈柏没办法找寒辰问清楚情况,只能按耐住性子,先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马车很快到达驿站,果然如少女所说,东方启是个宠妹狂魔,当着围观百姓的面,直接把沈柏从马车抱到房间放到床上,趁着下人送热水来的空隙,东方启脱了沈柏的鞋子,正要帮她除去袜子。
沈柏吓得缩回脚,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你干什么?”
东方启神情自然,说:“哥哥帮你揉揉脚,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一定累坏了。”
坐马车有什么好累的?
沈柏翻了个白眼,蹬着腿儿拒绝:“我才不要,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见沈柏特别抗拒,东方启连忙举起双手呈投降姿势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出去,你小心点,别伤到自己,东恒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快点换好衣服,一会儿哥带你去外面逛逛。”
东方启说完退出房间,东方翎的随身婢女轻容进来伺候沈柏沐浴。
沈柏不喜欢让人伺候,只让她帮自己拿了干净衣服,很快洗了澡换好衣服出门。
东方启早就换了一身玄色锦衣在楼下大厅等着,沈柏走到他面前,正要说话,东方启拿出一个面具递给沈柏。
那面具黑白相间,纹理特别,就是寒辰之前给沈柏那个。
东方启说:“东恒和南襄不一样,街上登徒子很多,翎儿别任性,把这个戴上。”
沈柏才不任性,迫不及待的抢过面具戴上,轻声问:“寒辰,听得到我说话吗?”
耳边静悄悄的没有回复,东方启跟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又玩儿什么把戏?”
有面具挡着,沈柏一点没感受到疼,失落的摇摇头说:“没有。”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东方启关心的问:“怎么了?不舒服?我马上让人叫大夫来看看。”
东方启说完转身就走,沈柏抓住他的袖子,打起精神轻快地说:“我没事,就是刚到东恒不大适应,我很期待能出去玩儿的。”
沈柏说完眨巴眨巴眼睛,东方启一看她这样,顿时激动得不行,拍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说:“翎儿放心,哥身上有的是钱,一会儿你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
周兄,就算是做了南襄国的储君,你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还是一点都没改变呢。
沈柏和东方启一起出门。
东方启不愧是宠妹狂魔,带沈柏逛的都是女子喜欢逛的成衣铺和各种首饰铺。
沈柏对这些不感兴趣,东方启很是兴致勃勃,只要店员夸沈柏两句,他立马付钱让人把东西包上,一路扫荡过来,随行的侍卫手上都提满了东西,惹得路人全都好奇的看着他们。
怕东方启把人家铺子搬空,沈柏借口饿了,东方启立刻压下购买欲,带沈柏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
两人衣着不俗,身后的侍卫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小二就殷切的把两人迎上二楼包间。
快进包间的时候,楼下传来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沈柏浑身一僵,调转身子回头,看见楼下走进一白一粉两个身影。
着粉衣的是个年轻妇人,妇人还很年轻,形容温婉俏丽,眉眼之间俱是柔情。
着白衣的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男子黑发如墨,剑眉星目,肩背挺阔,眉宇之间正气凛然,眸子随意地一扫,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沈柏却直勾勾的盯着那人不放。
那是……顾恒舟啊。
非常戏剧的是,站在他身畔的粉衣女子也不是旁人,是和他渊源颇深的苏潋秋。
两人没注意到沈柏,和跑堂的说完话以后,很是自然地牵着手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感情很好的新婚夫妇。
“妹妹,怎么了?”
东方启疑惑的问,沈柏听不进去,拎着裙摆跑下楼,直奔顾恒舟和苏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