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挂上后,沐阳拿着笔,站在白板一侧,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准确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
和林澈说的时候,沐阳还加了一些自己的感受和形容,而现在,她是完全克制和冷静的,就像一个旁观者,客观地描述事实,不掺杂个人感情——
她把普力诱骗着自己,怎么进的房间,怎么侵犯,杨华达冲进来是什么装扮,和普力说了什么,两人如何起了争执,普力如何杀害杨华达,以及沐城进来后,杨华达去而复返,处理尸体刀先往哪里砍,怎么嫁祸罪名,畏罪潜逃的过程,说得极其详细,条理清楚,动线清晰,还特意整理出了时间顺序。
图腾的部分,因为涉及还4·21案,沐阳单独拿出来重点说的,还把她和林澈在怒河查到的情况也说了一下。
沐阳在她最大记忆范围内,把当天发生的事,尽可能完整地还原出来,期间不停地从纸箱里翻出东西:各种照片、模拟图,同样款式的砍柴刀,案发房间撬下来的地板……
光听沐阳说的内容,不看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额头越来越密的汗珠,不听她越来越抖、越来越小的声音,没人会相信她说的就是她亲身经历的事。
十五年前案发时,沐阳不过7岁,在遭受猥亵,亲眼目睹杀人分尸的血腥场面后,她又经历了失去父亲的痛苦,生活奔波,还和严重的心理疾病抗争了这么多年。
在这样的情况下,沐阳还能记起这么多细节,提供这么多证据,不是她记忆力超群,而是她逼着自己,一遍遍去回忆,在一遍遍加倍的痛苦中,完善记忆的细节。
在理性方面,沐阳逼着自己冷静,可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她控制不了,所以哪怕她不想哭,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看着沐阳惨白着小脸,颤抖着声音,说几句,又抬手擦一擦眼泪,林澈只觉得心如刀绞,喉咙里泛着腥咸,他紧紧攥着拳头,眼睛猩红。
王局一双眼睛,也是红彤彤的,吸了好几次鼻子。
王局转头,看了一眼林澈,注意到他下颌上那滴泪,王局鼻子一酸,忍了半天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他上次见林澈哭,是在周嘉光的追悼会上,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穿着校服,站在灵堂的柱子后面,看着遗像,攥着拳头,说他一定会考上警校,成为一名警察,亲自抓到凶手,为舅舅报仇。
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语言的安慰,王局拍了拍林澈的肩膀,重重捏了两把。
今晚哭得最厉害的,是负责记录的中年女警官。
听到沐阳说是因为爸爸喜欢吃西瓜,所以才被骗进那个地狱一样的房间时,她眼睛就已经红了。
对一个7岁的小女孩来说,被猥亵的经历已经足够黑暗了,可听沐阳接着往下说,她才知道,原来她经历的远远不止这些,原来地狱不止一层。
她是女人,为人女,为人母,看着沐阳站在白板跟前,瘦瘦小小的,明明说着最恐怖的回忆,却还这么坚强,她的眼泪完全憋不住,一边流眼泪一边记笔录,有好几次她都希望沐阳能暂停一下,给她一点时间调整一下情绪。
可沐阳的坚强和勇敢,远超他们的想象,一直到回忆完整件事,中间没有休息片刻。
沐阳说完,一只手攥着笔,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白板,闭着眼睛深呼出一口气,淡淡笑了笑,“案发当天的经过,就是这样。”
看到沐阳笑,女警官哭得更厉害了,征得负责主审的警察同意后,她擦了擦眼泪,起身走向沐阳。
她太难过,太心疼了,想要抱抱沐阳,安慰小姑娘,也安慰自己。
可她也没想到,自己才走到沐阳跟前,手都还没来得及张开,站在白板边的沐阳伸手一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白板的滑轮上,被绊了一下,硬生生摔下去后,两手还是挡在面前,保持着抗拒的姿势。
林澈急忙按开话筒,急切地开口,“苏警官,她有肢体接触恐惧症,你别碰到她!”
本来女警官是想去扶沐阳的,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她赶紧停止动作,局促得收回来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嘴里一直在道歉。
林澈说完准备冲出去,就看到沐阳已经撑着地,自己站起来了。
沐阳扯了扯衣服,惨白着小脸,笑着冲女警官摇摇头,“没关系的。”
女警官把纸巾递过去,她眼角的皱纹里,也全是泪,“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抓到这个人,让他接受惩罚的。”
沐阳点头,眼睛更红几分。
听完沐阳说的,负责主审的老警察,喉咙也有点发紧,哪怕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开口,声音也和一开始的时候不太一样。
“既然你都查到这么多东西了,为什么不向警方说明呢?”
沐阳重新坐到审讯椅上,开口道,“其实在我14岁,心理疾病有所好转后,我想过要站出来。当时我的心理医生,禾岑教授,还帮我找了律师,我们重新整理了证据,我还准备了一封自白信。”
沐阳从箱子里拿出这封信,信纸已经有点发黄了,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律师去监狱见了我爸,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想从他那也了解一些信息,但他知道后极力反对,完全不配合。”
“律师又去劝了他两次,最后一次,他当着律师的面,用脑袋撞桌子,撞的头破血流,还好狱警反应快,把他拉住了。他让律师给我们带话,他不会配合,就算案子重新审理,他还是会认罪,还说如果我们非要把这件事重新翻出来,他就自杀,一次死不成,就两次,三次,直到我放弃……”
沐阳说着,反手擦了擦眼泪,“其实我明白他怎么想的,他当时认罪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让我再回忆这件事,可以从阴影里走出来,好好生活。他知道我生病了,他害怕重提这件事,会让我好不容易好转的病情又加重,而且普力不知所踪,一旦案子重新调查,打草惊蛇,我和我妈可能会有危险,他在里面,没办法保护我们。”
“那会虽然我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是整夜做噩梦,一旦提这件事,病情又会加重,禾岑教授也建议把这件事暂时先放一放,让我的情况再稳定一点。我妈最终决定不再提这件事,等着我爸刑满释放,那会我太小了,没有大人的帮助,我做不了什么,而且我不想让我妈担心难过,所以这件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