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本质是后者的我每当心怀疑惑,总是希望被询问的对象都属于前者。
当然,纵使遇见的不是君子,我也会小心措辞、旁敲侧击,力求令得对方据实以告。
………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几米开外救援现场那里,我凑近被扶到外围的女孩子,故作关心的开口,“呐~没事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怔怔望着山涧方向,神色惊魂未定;倒是站在边上稍微年幼些的女生抽噎几声,看着象是忍不住要哭出来。
“千代学姐…小泉学姐她…”颤抖的声线带出细细的泣音,仿佛受惊的小动物,委委屈屈的呜咽着。
“小泉…”被唤作千代的女生咬着嘴唇,横置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颤,“都怪我…如果我拉紧她就好了,都是我不好。”她压低声音,似是自言自语,淡白脸颊有水光浅浅滑过,也不知是汗珠亦或者懊恼的眼泪。
“她会没事的。”我蹭到她们两人身侧蹲下,举手拍拍‘千代’的肩膀,“男生们已经下去救援了,放心——”
顿了顿,眼珠子飞快的将两个女孩子扫描一遍,“喝点水会觉得舒服点,相信他们很快把人救上来。”我边说边支起身,装作要去拿放在手边的背包,“千代你是学姐吧?这位学妹已经快哭了,别让她更担心。”
‘千代’象是略略定了定神,抬手擦拭脸颊,强自扯出一抹笑意望着年幼的女生,或许还有几分自我宽慰的开口,“小泉会没事的!”
说完之后她转而看向我,“谢谢你,我是三年级的早川千代,她是桃井。”
“三条樱子,三年级。”我点头回之以微笑,一边抬手把从包里取出来未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喝点水?”
见对方摇头拒绝,我眯了眯眼,别有深意的提醒她,“至少洗个手…你的衣服…”
早川千代还没来得及回答,桃井学妹已经低呼一声,“千代学姐…你受伤了?”边说边慌慌张张卸下肩头的包包,随即又反手往后腰一扯,拉出一个看着实在没多大用处的挎包,刨开拉链…“三条学姐,我们也有带水呢~”
我顺势瞄了眼桃井学妹的包,又飞快收回视线————那里面真的是乏善可陈,除了她献宝似的举高的水,剩余尽是零碎…而那瓶水同样没有开过封。
“我没事,水留着等下有用。”早川千代制止桃井急匆匆开启瓶盖的动作,同时打开她自己的包包,翻了翻也从里面拿出一瓶水,外加一块洁白的帕子,“不知道小泉…都怪我,刚才阻止她就好了。”
————于是,你反复念叨着责怪自己…我挑了挑眉,“阻止她?”
“嗯~”回答我的是桃井,象是终于找到聆听对象,她说得又急又快,几句话就把来龙去脉一股脑的倒出来。
“不是千代学姐的错,小泉学姐之前鞋带松了让我们先走,赶上来又坚持回头,说是在斜坡那里发现一丛盛开的君影草…”
“千代学姐去拉她,自己也险些摔下去。”许是觉得此番无妄之灾很冤枉,桃井学妹嘟嘟的脸颊皱成一团。
“君影草?这种时候?”我默默抽了抽嘴角,“铃兰不是四五月开花吗?现在都快七月了…”是眼花呢?还是…
桃井的表情明显一愣,边上的早川千代蓦然抬眼,沉默片刻低声道,“海拔高的地方比较寒冷,月初我和小泉来这里采风还看到过山樱。”
………
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气候寒冷的地方植物花期是比常理要推迟…我抿抿嘴角,正要继续诱导她们回答别的疑问,突然听到几米外的人群爆出一阵低呼。
“日吉!”
“找到了!”
“快!快上来!”
七嘴八舌、惊喜交加。
早川千代倐地起身,招呼都没打就忙不迭冲过去,我也不好揪住她盘根问底,只得暂且鸣金收兵,视线转到桃井身上,下巴点了点地上,意有所指,“别忘了你的东西。”
“啊哦——”小姑娘看起来手忙脚乱,弯腰拎起先前被随意放在地上的小包包,将它搂着掉头就跑,“这是小泉学姐的…”
余音尚且袅袅,人却只余得一个背影给我。
我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坐下,边慢吞吞整理自己的背包,边细细留意骚动中心。
没过多久,聚集的人群往两边分开,两个男生搀扶着一个女孩子缓缓走出来。
女生显得颇狼狈,披头散发,走路一瘸一拐,身上…因为穿着和我一样的长衣长裤看不出有没有外伤,人却是气喘吁吁,一副吃了很大苦头的模样。
日吉若则落后三人一小段距离,边走边低声和边上的人说着什么。
………
早川千代和桃井赶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那女生附近就围满等候已久的众人,各式各样的询问与安抚接踵而至,我看到早川和桃井张了张嘴,说话声淹没在嘈杂里。
与此同时,那女生,桃井口中的小泉忽的扬高声线,哭着说,“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下…”
她一句话就使得现场死一般寂静。
早川和桃井脸上血色尽失,其余众人俱是神情微变。
气氛就此凝结,过了一会儿有声音提议先离开此处再做打算,于是,以一众人等簇拥着小泉匆匆前行,方向是此次远足路线的终点。
学校分发手册介绍过的,这一带有所名不见经传的寺庙,恰恰位于远足线路中途;按照路程和时间计算,我估计他们是要把发生意外的小泉送到那里去。
待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一段距离,我起身拍拍灰尘,趁着附近没人悄悄回转,走到小泉跌落的那处位置,伸长脖子张望:
繁茂的苍翠此刻奄奄一息,杂乱的脚印和着残枝败叶,枝干倾倒翻折,地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泥泞,青嫩的叶子揉碎在黝黑湿润的泥土里,想是心急如焚的救援人员一个没留意践踏出来的痕迹。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生涩的草木香随着呼吸充盈胸腔,半晌,睁开眼睛,转身却见日吉若静静站在几米开外,暗金眼眸流动着不知名的光芒。
————他刚刚不是裹在人群里走了吗?怎么悄没声就杀个回马枪?我眯起眼睛,心头剧跳几下,暗自警觉。
这人的身手竟是有几分来无影去无踪的味道,连我一个没注意都被观察许久…
果然不可小视。
………
日吉若定定看了我半晌,薄唇轻掀,“多谢了。”
“不必客气。”我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他几眼,慢慢迎上前,“你不是走了吗?”
“嗯——想起要还这个…”他意有所指的抬了抬手,“结果没看到你只好又返回来。”
“不好意思,我掉队了呢~”正想卸下他手臂挂着的,我出借的那捆登山绳,想了想,手中动作一顿,目光垂落盯着他的足下,我眯了眯眼,“日吉学弟…你的鞋底沾到什么?”
“看地上。”我一边收回东西,一边好心提醒他留意路面那几处莫名的污渍印迹。
他们几人下去救援造成的各种凌乱就不多说了,现在人潮散尽,留下来的痕迹里,有几个明显的踩着泥泞的脚印…不觉得奇怪吗?
日吉若朝着我点出的位置看了看,忽然象是就此僵住,良久,他回过头瞬也不瞬盯着我,暗金眸子里有莫名光芒如云舒云卷,“你什么意思?”清冽的声线,意味难明。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把背包甩到肩上,快步朝着人群离去的方向急追。
是的,我只是好奇,小泉怎么就肯定是‘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下’?是她自己硬要回头去看七月开花的君影草,早川千代‘不小心手滑了没拉好她’还比较说得过去。
再加上小泉跌落的位置,先后好几个人沾染到的泥泞…当时踩上去的小泉或者早川脚滑了很正常,陷阱是水淋湿地面造成的吧?那里长着密集植被,是不太容易发现…后来意外发生,慌乱之下更不会有人留心。
嘛嘛~不关我事。
我边走边斜眼注意身侧的日吉若,勾了勾嘴角————考验暗金蘑菇头学弟的时候到了,加油哦~情报头子日吉学弟。
………
日吉若低着头一言不发,散落的刘海遮去所有可能外露的情绪,待得转过山坳,不远处就是先行的人群,我的步伐渐渐加快…下一秒,手臂却被大力攥住。
身形猛地停顿,我微微偏过头,“怎么了?”
“你…三条樱子!” 他的脸庞逼近几分,眼角绷得死紧,眸光晦暗莫测,“你知道什么吧?告诉我。”
凭什么?我眯起眼睛,傻笑,“不知道哟~”
日吉若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沉默片刻,他闭了闭眼,似是强自按捺愤怒,再睁开眼睛时口吻是接近妥协的无奈,“你可以提条件,请告诉我。”
“诶?”这下我是真的愣住,冷下想要他戏弄的心情,开口反问他,“早川和小泉是很重要的人?”出言暗示不过是顺便,多少也有考量的意思,他的反应却不在意料中。
我原以为暗金蘑菇头学弟会赌一口气自己抽丝剥茧,这般年纪的男孩子不都自信满满?居然肯屈尊委屈?还真是…
许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日吉若后退一步竟是折腰鞠下躬来,姿态严谨而郑重,“下个月举行的全国钢琴大赛,早川和小泉是候选人。”
“刚才你也听到小泉的指控,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冰帝的荣誉必然受损,请告诉我你发现什么,拜托了。”
我静静盯着面前矮了半截的后脑勺,良久,撇了撇嘴,朝天翻个白眼,“是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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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我和日吉若两人已经赶上大队人马,气氛显得有些紧绷,想是因为意外的缘故,顺着风飘进耳朵的窃窃私语,偶尔能听到‘钢琴’、‘学校’、‘处分’,这类字眼。
这样看起来,日吉若竟是没有撒谎,关于早川和小泉的话题现如今真的较敏感。
又走了一会儿,郁郁葱葱的绿意里透出一角飞檐,盘山路径分出一条岔道,两侧是浓密野草间中点缀灰白石阶,一路蜿蜒迂回,尽头是朱红鸟居。
山中的寺院坐落于地势平缓处,远远的能看到外墙饶满不知名的藤蔓,簇簇拥拥的嫩绿在日光下摇曳不定,走在最前端的人已经推开半遮掩的门扉,后方人群6续跟进。
我偏头看了眼一路沉默的日吉若,从他的表情里多少看出他此刻的纠结:一路风尘令得他暗金发丝略显凌乱,显露出来的额头双眉紧皱,不时睇睨的眼神…
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你没弄错吧?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我对此表示怀疑!
第n次与他目光相对,我抿抿嘴角,低头密切关注起脚下路况;就知道他不肯相信,我却不愿意多解释什么,不是我拿乔,而是…不知如何解释。
我总不能实话告诉日吉若,之所以肯定是小泉,是因为我见到对方那一刻,从她身上感应到极深刻的异样吧?
那是混合着嫉妒和愤怒的情绪,还夹杂着大功告成的得意。
刚开始看到早川衣襟上的污渍我就怀疑‘意外’出自人为,靠近早川和桃井,感应到的却只是惊怕和担心,略略追问几句关于‘水’的问题,那两人的回答和举动却各自洗清嫌疑。
按照排除法,三减二,余下的就是‘受害者’自己。
………
一脚踏进寺院,我看到不甚宽敞的庭院分站着此次同行的大部分人,还有一部分在古旧的木质回廊里,主建筑门扉敞开着,里面隐约人头攒动,还有断断续续的哭泣。
目光环顾周遭一圈,我蹭到角落站定,低声询问跟过来的日吉若,“哪来这么多人?”目测人数多出好多吧?此次远足每辆车线路不一样,现在我怎么看到明显不是同车的面孔?
“有人通知了负责安全的老师和学生会。”日吉若淡淡的回答,说话间人转到我面前,压低声音,“你确定是小泉?”
“我只负责推测结果。”我斜了他一眼,冷笑,“你不相信就别问我。”
“我没有不相信,证据呢?”日吉若目光一冷,俊秀的容颜泛起薄怒,声音也变得嘶哑,“跌落的人故意冤枉别人,你总要给我证据好说服校方。”
“所以我说你多管闲事。”我撇了撇嘴角,眼睛转到建筑物那里,定睛看了半晌,果不其然从中认出一抹灰紫…啊——迹部景吾…事态真的有点严重?
想了想,我反手卸下背包故意将它推到日吉若怀里,趁势倾身靠近,小小声说道,“早川和小泉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你去救援是不是觉得下面的情况没有想象中危险?”
“浇透水的泥土很容易让人脚下打滑,你找机会问问小泉掉队的时候做了什么,顺便检查她的背包,她应该没带水,或者瓶子是空的。”
说完之后我直起身体,收回当道具使用的背包,对着建筑物抬了抬下巴————那里面也不知发生什么,现在竟是吵吵嚷嚷,有人疾声怒斥,有人低低哭泣…留在走廊外的人探头探脑,庭院里的也慢慢聚集过去。
“吵起来了呢~还不快去发挥你的口才?”我笑得幸灾乐祸,“记得欠我一份人情啊——日吉学弟。”
日吉若的神情变幻不定,随即狠狠跺了跺脚也不说话掉头就走,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他的侧面弥漫着极是浓厚的阴霾。
………
我站在原地目送浑身挟着风暴的日吉若匆匆赶过去,分开人群闪身进入建筑。
之后又过了很久,里面的吵闹渐渐低下来,人群阻挡我的视线,看不清情况,只能从外围的骚动里判断出里面嗯~可能是百转千回。
等到所有纷乱被水一般的宁静覆盖,安静得骇人的庭院内突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叫嚷。
“我不甘心!不是我的错!明明…我明明比她好太多,明明应该是我参加比赛!我付出的比她多太多!我那么努力为什么没有人看我一眼?!学校凭什么推荐她?!不过凭着家世而已,她不配!”
“我没有错!她夺走属于我的东西还不够,连我男朋友也勾/引!贱/女人!抢走属于我的推荐名额抢走我男朋友…现在你得意了?”
象是淤积在胸口的所有愤怒一朝终于发泄出来,女孩子尖利的声线里带着无法言喻的恨毒。
听到这样一番话,外面嘘声四起,我抬头望天,撇了撇嘴角————虽然早就猜出来,此时却还是有种‘啊——太简单了真没劲’的颓废感。
小泉姑娘的自编自导其实很是粗劣,破绽百出不说,她还沉不住气,被救上来气没喘匀,张口就是‘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下’,只生怕别人不多想。
啊啊~真没意思,我耸耸肩,抱着背包往地上一坐,百般无聊的托腮继续看戏。
………
“闭嘴!”透着忍无可忍的呵斥打断庭院内的交头接耳,声音应该来自早川千代。
“是!我是不如你!我没有你的天赋,没有老师说的你对音乐的敏锐,可我真心喜欢钢琴,我不会拿它炫耀更不会以此为工具吸引别人的目光!”
“你呢?你仗着才华肆意嘲笑别人,你只喜欢听别人赞不绝口,只愿意别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你!老师只要稍微关注其他人,背地里你就想方设法打击!”
“这次比赛推荐名额你确定是我抢走而不是老师对你失望?你说我勾引你男/朋友?他是你男朋友?是谁在拒绝之后还把他写的告白信贴在学校布告栏?是谁当着那么多人嘲笑他不自量力?!”
“我是不要脸追求你嗤之以鼻的男人,可我真心喜欢他!现在他也全心全意喜欢我!”
“老师肯定你的才华,再难的曲目你漫不经心就练到最好,你是天才!所以你看不到别人的努力,你说我仗着家世抢走你的位置,那是这么容易抢得走的吗?我为了做到最好,放弃的东西你看见过吗?我花比你多数十倍的时间练习,我弹琴弹得筷子都拿不动!”
“你不甘心?我就甘心吗?你要报复我,为什么不干脆摔死?或者上次来这里采风的时候不把我直接推下去?”
早川千代扬高的音调颤抖而破碎,说到最后竟是嚎啕大哭,寂静的庭院内回荡着痛到极点的哭泣声,听得人心头跟着酸涩起来。
………
单调而尖利的声音似是绵绵不绝,围拢在附近的人仿佛中了定身法,雕像似的安静,过了很久很久,早川千代的哭喊声渐渐平息,随后有谁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听不分明。
木质回廊内的人群微微动了动,我放下撑着下巴的手,起身。
不多时,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往两侧退出一条通道,桃井扶着早川千代走出来,两个女孩子看起来都不太好,特别是早川几乎可称狼狈,扬起头露出泪痕满面的脸庞,姿态却是倔强。
随后走出来的人里,最醒目的是迹部景吾,他一出现,现场略有些浮动的气氛仿佛就此沉淀下去,似是眨眼间一切纷乱计谋都消散无踪。
迹部景吾偏首对着早川千代说了句什么,桃井扶着早川走下木质长廊,围在附近的人随即拥上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与她们交谈。
却在此时,隔着大半个庭院,迹部景吾忽的转过头,在无人注意的现在将目光精准对上我的,灰紫凤眸眸光一跳,神情满是审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