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排外,他们那种帮亲不帮理的乡民思想强烈得无可附加。反正,按照里正说,这个村子除了赶集,很少到城里干什么事情。婚丧嫁娶,添丁进口,都是里正每年秋天带着捕快和书吏来收粮的时候,给他们把整年的一口气办了,可这样也绝对有错漏的。
里正说完,再结合自己过去所知,其中大多数恩怨对象都是在嫌疑之外,只有一个两个对象值得继续追查。
一个是卢斯和冯铮还在食谷县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两家村很少和外村联姻,可这么多年下来,这两家村跟一家差不多了,彼此之间的血缘都极近。这样的结合,越来越难生出孩子,所以,两家村就和这个年代,很多发生类似情况的村庄一样,开始买孩子,买女人。
当年黑白无常坐镇,食谷县不合法的人口买卖已经绝迹,可这年头合法的买卖,真不是他们俩能插手的了。
有这么一个女子,是隔壁长丰县挂马村孙家的媳妇王氏。挂马村这个村子来由也不简单,挂马摘兵,这挂马村立国之初的时候,也是个军户村,后来出了个将军,求了恩典,整个村子的人都军户改成了民户。可以说是劳兴州里武风最盛行的一个村子了,村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会两下把式。这村子还是个大村,其实已经能算是个小镇子了,全村老小有八百多人。
王氏给孙家生了一儿一女,跟丈夫也和睦,但寡妇婆婆却一直不喜欢这个媳妇。因为王氏嫁进孙家没两年,她娘家爹娘就去世了,她也没有兄弟姊妹,婆婆就觉得这媳妇命太硬,觉得他克死了婆家,早晚有一天也要克了她孙家。
即便是迷信的外人,听这婆婆言行,都觉得可笑,多有村人劝慰,可是没办法,她就是笃定了。后来挂马村的村民被征了徭役,去修路,这儿子就去了。婆婆便日日在家里哭骂,说儿子一去不还,是让儿媳妇给克死了。
于是,儿子去服徭役不到一个月,婆婆不但儿媳妇,还把孙女也给卖了。一卖就卖到了两家村冯家,儿媳妇给人当婆娘,孙女给人当了童养媳。六个月之后,这儿子服徭役回来了,回家一看,媳妇和女儿都给人卖了,儿子也变得呆愣愣的,当即大病一场。毕竟服徭役可是亏损身子得厉害。
又病了大半年,儿子总算是能起身了,就找了一群村民来了两家村,想要把老婆赎回去。
可这时候王氏已经又生下了孩子,还是个男孩子。而且买下王氏的这个丈夫,对她还不错,把她女儿也从邻家买了过来,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婆婆公公虽然说不上慈和,但比之过去那位寡妇婆婆,那当然是好出了八条街去。
她的前夫这时候就来闹了,他说王氏是他妻子,家里老母卖的不算。冯家则表示,不管之前王氏是谁的,反正现在王氏是他们买下来的。
两边当时闹的挺大的,后来就闹到了官府去。当时长丰县的县令怕麻烦,就把事情都推给了食谷县的胡大人,胡大人就表示,你们两边不管买的还是卖的都不合法。又把那买了人的人牙子抓来,打了二十大板,罚银十两。
大昱的律令,不管是男女,只要成年了,若要买卖,就得他或者她自己同意。在自己不同意的情况下,强制买卖的,别管是爹娘、婆婆公公,还是丈夫、妻子,都是不合法的。
这条律法是好的,但现在以孝治天下,纲常在法理之前,老百姓又多是斗大的字不认一箩筐,更遑论律法,要是家里长辈把人卖了,作为后辈再不愿意,也只能当自己愿意。孝是好的,可很多长辈已经打着孝的招牌,把儿孙当成了奴隶和财产。这是律法和官府都没办法管的,只能民不举官不究。
现在民闹起来了,胡大人表示,让王氏在两家人之间,自己选。
王氏看了看带着儿子的前夫,再看了看抱着新生儿拉着女儿的现任,表示要留在冯家。
本来这事应该是完了的,可谁知道那前夫气不过,当成就要冲过去厮打,把王氏一把推倒在地上,脑袋磕到了路边的台阶,当场碰死了。前夫害了王氏,要不是当时捕快在场,就要让两家村的人给打死了。
他虽然是无意之失,可还是被判了个充军流放。那两家村的人虽然气不过,总归是大老爷判的,再后来,胡大人就带着卢斯和冯铮去惠峻了。却不知道后头还有事情发生,那寡妇娘一个人带着小孙子,小孙子后来却病死了,她大哭一场,就跑到了两家村,大半夜跑到了村口的井里,用吊水桶的绳子,把自己给吊死在了井里。
等到两家村的人早晨起来打水的时候,当即被吓了一跳,那口井好几年都没人敢用。别看着老太太不得人心,可终归是挂马村的人,辈分还不小,自然有她的亲戚要给她讨公道。两边打起来了好几回,这里头又有老太太亲戚的亲戚或者好友,跟着一块来找公道的。
乡人斗殴,那可是很凶狠的,弄出人命来并不稀奇,这么一来二去的,梁家村和挂马村,不结死仇也不成了。虽然两个村子隔着百八十里呢,但隔三差五的,两村的后生,都得去找对面人的麻烦。
两家村的人心齐,一人呼喊八方支援。挂马村每次都是找麻烦的那个,路远,每次来的人都不多,两边村子互有往来,反正卢斯和冯铮还在任的时候,每年都得劝几次架,尤其是农闲的时候。
不过,这要只是这样,真不至于干出屠村的事情来。直到去年,两边人又打起来了,两家村的人失手把挂马村孙家宗族族长最喜欢的小孙子打死了,人不是当时死的,是晕倒在地,被践踏致死的。两家村的人,表示,这人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人踩死的呢,概不交出杀人者。
族长跑去说理,大概是年纪大了,一脚没站稳,磕在两家村的水井井沿上,血流不止,人没抬回去,就死在半路上了。
这下子事情是真正的闹大了,挂马村不再是松松散散的来人,而是召集了全村的老少爷们,过来寻仇。总算是当时的大小官员都反应及时,先是长丰县的县令亲自带领三班捕快拦在了两边人马中间,知府顾大人也及时向当地驻军求援,这才把事情弹压下去了,
但挂马村那边的人,很明确的表示了,这事没完。
卢斯觉得,这个挂马村人手是足够的,而且也有这个能力,但是,这个村子的百姓真能干出这么凶狠的事情来?他存了怀疑,却不能全盘推翻,不过是要去挂马村这个村子看看。
另外一个怀疑对象,那就是卢斯和冯铮离开之后出现的人了。长丰县因为跟食谷县合并,成为了劳兴州的第一大县,知县治理得也不错,长丰县也就越来越红火。百姓生活安稳,人口增多,商人增多,保镖护镖的镖行也就增多了。
有一个叫威远的大镖局,专门接大宗买卖的走镖护镖任务,光在长丰县常驻的就有二三十人,听说在其他地界的人更多,整个镖局上下怕是有上千人。
这个镖局在长丰县的镖头姓林,叫林振山。他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说是两家村祖上是了不得的人物,到现在家族里还有宝贝在,到了长丰县没多久,就朝两家村跑,非得说要把宝贝买下来。两家村的村长和族里老人,越说没有,他越跑得勤快。
后来总算白天不跑,改晚上跑了——偷。却没想到他这一偷,让人发现了踪迹,虽然他也有些能耐,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让给揪住了一通胖揍。本来村人看他是外乡人,就要把他当场打死的,可终究是让族里老人叫住了,只打断了他两条腿,又叫威远镖局来赎人,讹了八十两银子,这才把人放了。
不过,林振山的两条腿却也废了,坐都做不起来,只能一辈子瘫在炕上了。
“……前一阵听说威远镖局有个大镖队到了,有七八十人呢。”里正说完了,有点口干,咳嗽了一声。
卢斯嗯了一声,皱眉沉思,这个倒是比前一个的可能更大。其实有些镖局,身份是在山贼和镖师之间转换的,即便是那些名声不错的大镖局也是如此。毕竟镖队走到了荒郊野岭,四下无人的地界,是保护,还是屠杀,那就看请他们护卫的主家背景够不够硬,还有货物和酬劳,到底哪个更划算了。
“大人!发现线索了!”卢斯立马转身就走,不过走了两步,他想起来了什么,回身道,“本官还有几个问题没问,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
“应该的,应该的。”里正连连拱手。
卢斯点头,走了。
被发现的线索,是一块马蹄铁,从马蹄铁上的铸造印记看,正是无常司的!
“在哪发现的?”
“禀大人,也是巧了,这马蹄铁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回话的是个捕快,一边说,一边指着他捂着脑袋的同僚,“证砸在李班头的脑袋上。”
原来还是熟人……只是对方捂着脑袋,卢斯一时没认出来。
他朝上看,马蹄铁不会自己飞到树上,而且这不是用过的马蹄铁,是崭新的——以防万一,无常司的人外出时都会随身带着一个备用的马蹄铁和几根马掌上用的钉子。这是有人特意扔到树上的?是自己人的线索,还是敌人的混淆视听呢?
“除了这个之外,有没有发现大队人马来去的线索?”
“没有,但是发现了有树枝被拖拽的痕迹,应该是对方离开之前清理了痕迹。”
“放出人手,继续向远处追查,不可能他们把一路上的痕迹都清理了。”
“是!”
“大人,刘总兵派的人马到了。”
“哦?”
“标下撼山校尉薛金,见过将军!”
丢了个虎节将军,其实刘总兵都想自己来都可以,可是卢斯几年前还是连见他都没个资格的小捕快,如今又只能算是后辈,他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传出去不好听。卢斯也无所谓他来没来,看薛金带来的人手都是彪悍之辈,他强撑着跟薛金笑了笑,又到了声辛苦。
两边客气了一番,薛金的人马也散出去寻找线索了。
“将军,标下前些日子还在这附近缉盗,却没想到……早知道当初该多留些日子的。”
卢斯想起来之前里正说的有盗匪过境的事情了:“就是那传说从埠惠州过来的盗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