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这样主动触碰自己——动手过招不算。
穿过将近千年的光阴,多少风雨兼程,血泪分离,兜兜转转,终于又走到了今天。
这无数次在梦境中想象渴盼的场景,虽然是建立在身份的伪装之上,但能稍稍眷顾片刻,也是好的。
他不敢放任自己痴心贪求,但又敌不住心里那一点的念想,因此惶惶不安,患得患失。那人的名字在舌尖心底翻过来调过去的徘徊,剐的胸腔里面抽疼,也舍不得放下。
叶怀遥啊,唉,叶怀遥。
——被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叶怀遥,要去逛青楼了。
那胖子所说的青楼就在邻城,名叫花盛芳,在西北一带大大有名。
这个地方民风粗犷,无论男女,大多都身材高大健壮,穿着打扮也较为朴实。街头巷尾的饭庄铁铺不少,娱乐场所就非常有限了。
花盛芳就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青楼,几位有名的花魁艳姬都在这里挂牌接客,说一句西北边陲的颜值担当聚集地都不为过。
久而久之名声打响,除了当地百姓,也有不少外来的旅人慕名而至。
眼下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花盛芳开门迎客,来来往往英雄侠士、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叶怀遥穿了身雪青色的江绸夹衫,头发以金冠束起,手持折扇,腰悬玉佩,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模样。
容妄则做小厮的打扮,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从马车上下来,踏入花盛芳的大门。
叶怀遥这回没带面具,他这般的风姿品貌,自然是甫一露面,就成为了焦点人物。
“快看那位公子!生的好俊!”
“啊,他、他是谁?”
“以前从未见过,天下竟还有人能生成这样!”
“嘘,他走过来了,刚才那一眼,是不是在瞧我?”
“我看你是发梦了罢!你站在我身后,又没我个头高,公子怎瞧得见你!”
一传十,十传百,叶怀遥几乎把整楼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二楼的众位美姬提着裙子挨挨挤挤地张望,差点掐起来。
终于有人悄声说道:“姐妹们别吵了,那位公子真仿佛在往咱们这边瞧呢!”
这句话让姑娘们静下来,低头一看,却见叶怀遥果然止步,站在一楼厅中煌煌的灯火之下仰起头来,那俊美绝伦的面容更加不可逼视。
他一双春水般的眉目温润含情,顾盼之间粲然一笑,周围的争执笑闹一下子便没了声息。
所有人都觉得对方好像是在看着自己,那笑容中的柔情动人心魄,让一个个见惯了风月的青楼美人竟然都局促起来。
她们不自觉地扯扯裙角,抚抚云鬓,生怕身上的哪处不得体展露在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面前。
在一楼迎客的老板娘名叫万娘,三十上下的年纪,想是因为经常在风月场里打滚的缘故,她眉梢眼角浸润一种精明的风情,相貌倒是颇为美艳。
万娘见叶怀遥穿的华贵,加上那身贵气更是遮掩不住,眼睛微微一亮,也殷勤迎了上去,身后还带着十余名穿着各色衣裙的美貌少女。
须知越是青楼女子越是爱俏,她们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书生才子、英雄侠士,一般人也就很难入得眼去,能真心实意看上的男子少之又少,面前这位绝对就是其中一个。
要搁到往日,看见这般俊美风雅的少年,她们定然早已围上去或搀或搂了,可是此刻面对着叶怀遥,大家殷勤是殷勤,竟没一个敢造次的。
并不是害怕,叶怀遥笑语温柔,顾盼生辉,与他相处如沐春风,说不出的熨帖舒适。
可他越是这样,偏偏就越是让人自惭形秽,不知不觉想在这个人面前把自己呈现的美好一些,仿佛不如此,便不配与他说话似的。
连风风火火的万娘都不由将语调放低了一些,缓声道:“公子赏光前来,花盛芳蓬荜生辉。您快里面请,可有看上的姑娘,奴家让她领您去楼上伺候。”
旁边的姑娘们都是一脸紧张加期待,原本站在二楼往下看的那些,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叶怀遥说话。
如此待遇,真可谓是众星捧月一般,连周围一些客人都忍不住频频偷眼打量,并为之沉醉不已。
被这么多道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叶怀遥面不改色,含笑道:“这里的姑娘们个个美若天仙,可真叫我挑花了眼,一时选不出来。这样罢,二楼来间包厢,酒水小菜随便上几样,我先略坐一坐再说。”
万娘微微一笑,便叫了名小厮过来引着叶怀遥上楼:“如此,便请公子稍待了。”
叶怀遥转身走了,还有不少姑娘犹自痴痴凝望他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怎么一个都不选啊……”
万娘转头,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就在她额头上一戳,笑骂道:“你们这些丫头还敢抱怨,刚才都是呆鹅吗?一身的手段也不知道施展施展,就站在那里傻看着,哪个看得上你们。”
另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道:“妈妈也别光说我们,您不是也好色吗?咱们这花盛芳何曾有过客人进了门不要人伺候的道理,要换了个别人这样,您早就舌绽莲花,塞也要应塞给他两个姐妹了。还不是见了这位公子俊俏,就舍不得拂逆他的意思了。”
万娘又气又笑,还真被说中了心事,骂道:“臭丫头,就你话多。”
还有人道:“这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如此相貌人品,不该是籍籍无名之人。还有他旁边带着的那个孩子啊,虽然嫩点,但也是真俏,可惜眼神太吓人了,我连靠近一点都不敢呢。肯定也不简单。”
她们年纪虽轻,见过的三教九流却不少,还真说中了一些,可惜美人有情,郎心似铁,叶怀遥并无留下姓名的打算。
他若无其事地由小厮领着上楼,到了严康待过的那间包厢门口,叶怀遥刚要停步,便听容妄道:“少爷,这里视线开阔,正好能看见底下的歌舞,不如就选这里吧?”
叶怀遥心里暗暗夸他机灵,转过身,手中折扇散漫摇一摇,露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浅笑说道:“那也好。”
小厮为难道:“公子,非是小人不遵您的意思,只是这间房两个月之前已经被一位客人付了银两订下来了,整包了半年,不方便再让您进去。”
叶怀遥道:“那客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小厮以为他要去找对方协商,说道:“论个头跟公子您差不多,只是要魁梧很多,颏下留了些胡茬,眼睛很大,看上去有点凶……却是没有留下姓名,连老板娘都找不到他。”
容妄和叶怀遥都意识到,他说的这个人,正是先前跟叶怀遥赌钱的那个赭衣男子严康,看来消息无误。
叶怀遥道:“他付钱订了房,却不来住?”
小二陪笑道:“是,只住了几天之后,那位爷便走了,一直也未回来。但房钱却是给的足足的,所以得一直为他留着呢。”
严康这样做,难道是这间房当中有何蹊跷?
“这样啊。”叶怀遥犹豫着,将手放在容妄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那就算了,换一间……”
“少爷!”容妄满脸都是不情不愿的模样,可怜巴巴地说,“小人真觉得这间房的位置最好了……”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不断往下瞟,活脱是一副图新鲜想热闹的孩子样,果然演技出众。
第43章 画阑雪意
叶怀遥好像被他说动了, 沉吟着在自己袖子摸了一下, 然后又把手拿出来, 悄悄踢了踢容妄的靴子,小声道:“钱。”
容妄把钱袋拿出来给他, 叶怀遥摸了一小锭银元宝,随手递给小厮:
“小二哥, 如你所说,反正那位订下包间的客人也没回来,我们顶多在这里待上两三个时辰, 两边碰不到一块, 有钱你们做什么不挣呢?”
他面带笑容, 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 小厮不由意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再加上他见叶怀遥出手大方,显然十分阔气,他既不想得罪财神爷, 也舍不得这赏钱,总算是答应了下来。
小厮一面让两人进了包厢,一面还忍不住羡慕地看了看容妄,心道他这个主子可不光长得好,说话也温温和和的,待下人真够意思,小孩可有福气。
两人总算进了包厢, 小厮呈上酒水茶点就退了下去,叶怀遥让容妄把门掩上,自己起身在房中绕了一圈,沉吟道:“倒是没有什么邪气、妖气——”
在他查看的时候,容妄的目光也飞快在房间里梭巡了一圈。他似乎更加注意周围那些作为装饰的摆件,但也并未发现异常,便在叶怀遥转头之前将目光收回来了。
叶怀遥一转头看见容妄,便道:“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过来坐下呀。”
他说罢之后,自己也掀袍子在桌边坐了下来,沉吟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邪气,但看那严康的情状,肯定是撞上了什么邪物无疑的。唔,难道是这房间的方位风水出了什么岔子?”
容妄道:“叶大哥……想做什么?”
叶怀遥道:“所谓愿力,自然是总得要感受到许愿者强烈的渴求才会出现。我想不如我也在这间房里虔诚地许个愿望,看看是否能把邪神给召出来。”
容妄心里一紧,连忙道:“不行!”
他在叶怀遥面前,向来是柔声细气,仿佛对方是云絮堆出来的,唯恐声音大了半点就能把人给吹散了,这句“不行”却是难得的急切严厉。
叶怀遥挑眉看了容妄一眼,意外道:“哟,急了,你还会这么凶呢?”
平时这孩子那样轻言细语不紧不慢的,总给人一种他过分从容淡定的感觉,不像个孩子样。
两人虽然相处和谐,说说笑笑的也很有意思,但因为心存疑虑,总难免有点隔阂防备。
但不可否认,不管切开是不是黑的,容妄这幅皮囊实在很有迷惑性。
他这样一着急,眼睛瞪大,白嫩的小脸微微鼓起来,难得显出几分稚气,看上去可爱极了。
叶怀遥觉得有趣,跟他开玩笑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也有心愿要许,怕被我给抢了先?要不我帮你吧。我就许愿说……”
他想了想:“就说,让你那个心上人早点喜欢上你,你们两个白头到老,她给你生一堆小娃娃。开心吗?”
叶怀遥这种人天生就欠,越把别人惹的发毛,他越来劲,容妄哭笑不得,嚷他没用,动手不可能,重话也舍不得说,只好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怀遥实在没忍住手痒,伸手在容妄的脸上捏了一把,学着他的腔调笑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举动亲昵的出人意料,让容妄怔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被人捏过两回脸,第一回是叶怀遥,第二回也是叶怀遥。
往事猝不及防撞进心怀,心里的柔情一**漾开,还夹杂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
容妄抬起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覆上叶怀遥的手背,但没等他完全接触到,叶怀遥已经把手挪开了。
容妄的指尖在袖中捻了捻,轻声道:“我怕你伤着,我……我会担心。”
叶怀遥笑着顺了下他的头发:“真是傻小子,不会的,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他的目光越过容妄的肩膀,看向他背后的某个地方:“来了青楼,顶顶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是先见美人吗?”
容妄抿起唇来,睫毛微微一抬:“哦?”
却见叶怀遥笑的狡猾,变魔术一样,长袖一挥一卷,从容妄旁边的窗帘后面捡起一块红色的裙角来。
这裙角像是被不小心扯落的,裂口不规则,上面还绣着半幅华丽之极的金色梅花,色调用的极艳。
容妄:“……”
“所谓‘雪绕红绡风韵转,梅蕊新妆桂叶眉’,能压得住这样一身衣裙的姑娘,必然也是位绝代佳人,不可不见。”
叶怀遥把小厮叫进来,裙角抛给他,含笑道:“劳烦你,去查查这裙子是贵店哪位姑娘所有,叫她过来陪陪我罢。”
来到这青楼里面,什么样的古怪条件都有人提,叶怀遥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而且赶巧的是,这小厮不用转告万娘去查,便一眼认出来裙角的主人是谁了。
他满脸堆笑道:“公子当真好眼力,轻易不找人作陪,一点就点中了咱们这的花魁逐霜姑娘。整个花盛芳,也只有她最爱这样的颜色。”
叶怀遥笑道:“那可赶巧了,我也最爱这样的颜色。她现在可有客人否?”
小厮方才也没做什么,就平白得了他好大一笔银两,又是欢喜,又觉受之有愧,回答问题的格外殷勤:“好叫公子知道,这个逐霜姑娘身上……嘿嘿,出了一些事情,现在倒是没有客人。”
叶怀遥“哦”了一声,示意容妄再赏他些钱,让他继续说。
小厮连忙摆手道:“怎敢再受公子的赏赐,小人不是故意不说,而是这话不大好开口……唉,这逐霜姑娘,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