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识微一怔。
周围那些红色的光点在他面前闪烁聚集,最终汇成了一个人形。
这人的眉眼精致而冰冷,眉宇间凝着股经年不展的郁色,正是邶苍魔君。
他印象中那个名叫小容的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早已经随着时间的烟尘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孤峭的青年。
叶识微眉心拧起,眼中情绪复杂。
以前他没把容妄当回事过,后来在逃命时叶怀遥要带着他,叶识微也只想着这样大哥安心,同样没有加以反对。
他从城楼上掉下去摔死,是他命不好,从来也怪不得谁。
这些叶识微都不计较,但他却没法不介意,在离去之后,容妄一点点在叶怀遥的生命中留下了越来越深的痕迹。甚至,远超自己。
毁掉父母的尸体、成为明圣、瑶台遇险、尘溯门重生……
叶怀遥经历的每一件事他都想要见证和陪伴,可惜却只能在偶然恢复意识的时候,听到那么一星半点。
反倒是容妄,一次都没有错过,最后居然还成为了叶怀遥的伴侣。
一个是王府中人人嫌弃的不祥孽种,另一个则是生来尊贵的龙子皇孙,任是谁见过两人当初的模样,都会觉得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自从幼时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叶识微一直活得很小心。
他清醒地认知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如果瞒得住,那么就一辈子都是人上之人,光彩万千,如果瞒不住,一朝事破,便是杀身之祸。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加清楚地明白生死间的那一线之隔,这样大的压力之下,叶怀遥是唯一能够体察他心情的人。
叶识微没想过什么人能配得上他的兄长,也不重要,他只是暗暗期冀着,两人可以一同长大、变老,彼此陪伴,彼此都永远是对方最重要的亲人。
现在完了,大哥被骗走了,自己的位置没了,连行动都不能自主,而且严格说来,身体还是被容妄他爹占的。
叶识微看着面前的容妄,从前对这人是没入眼,现在是……碍眼。
叶识微淡淡地说:“邶苍魔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惠敏郡王。”容妄用了旧时的称呼,对于叶识微,他同样是观感复杂,但现在并没有太多时间抒发情绪。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请问,可见过你哥没有?”
叶识微知道容妄一定是为此而来,毫不意外,倒也没推脱,痛快地回答道:“他现在就跟赝神在一起,在鬼族的赤渊之下,往诸位援兵抓紧时间支援。”
他捡重点情况给容妄讲了一遍,又道:“我虽不知赝神想通过什么办法引来雷劫,启动天魔阵,但这已经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出路。大哥说已经分别给魔族和玄天楼送了消息,让你们前来,还请出去转告他们,最好想办法暗中潜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叶识微这样说,是担心赝神看见这么多人都来阻止他的计划,狗急跳墙,强行启动法阵。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最好能够多方暗中偷袭,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先一步制住他。”
容妄目光微微一凝,问道:“那你呢?”
叶识微笑了笑,只道:“生死有命,随缘而已,这个魔君就莫管了。事情紧急,请快走吧。”
容妄一直没跟叶识微的目光对上,听得此言,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挑起,才将眼神在叶识微面上一挖。
叶识微坦然回视,不闪不避。
须臾,容妄道:“其实,我很讨厌见到你。”
“是么?”叶识微神色平静如初,“我也一样。”
“哼,这可不一样。”容妄微微一哂,面上却半点笑意也无,反倒有种冰霜般的阴狠。
他慢慢地说:“我毕生所求,也不过着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没别的非分之想,只求能够相伴左右。如果不能,退而求其次,让他会记得我,想念我,也是好的。但当年看着你从城墙上坠下去,我就知道,这些奢望都要成空了。”
叶识微死了,他会成为叶怀遥永远的遗憾。容妄知道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怪责自己,但是其实责任在于谁,已经不重要了。
这是两人一起见证的悲剧,从那个瞬间以后,叶怀遥每次见到他,一定也会想起叶识微从高楼上坠落下来的那一瞬间,想起他握住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容妄想让他快乐,但是从此以后,只要两人在一起,这层阴霾都会始终存在。
会萌生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容妄多心,事实上,叶识微的死就像某种灾难的预兆,后来叶怀遥毁尸,容妄成魔,全都或多或少与此有关。
叶识微轻笑一声,神色嘉许:“魔君说的很对。”
与舒缓神情相反的,是他语气中那丝微妙的嘲讽:
“若你们当时成功逃出生天,有我身死一事在前,恐怕也无法如同曾经那般相处。不过凡事总留一线生机,你入魔,他成圣,二位经历许多波折误会之后,当年因我而起的这点隔阂反倒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或许我该说句,恭喜?”
容妄清冷的神色寂寂如月,眼睫一低,冷然反问道:“你觉得一笔勾销了吗?你觉得他忘记你了吗?”
叶识微没有说话,神色漠然。
容妄道:“那时候,我希望他没有抓住的人是我,因为他对你的在意远胜过我……”
他眼底有着与冷淡语调全然不符的隐痛:“我死了,他也不会那样难受,甚至有你在身边,他或许也根本不会起了回到城门外寻找王爷王妃身体的念头。”
“而后来几经波折,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心愿竟然达成了,他愿意同我在一块,愿意对着我笑……能有这样的日子,就是拿命换我也愿意,谁想破坏,我就让他死都不得超生!”
容妄幽幽地说:“叶识微,所以你知道我多不想听人再提起你吗?我很怕你的出现将这一切打破,可是你偏偏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他见叶识微毫无反应,忽地探手拧住对方的领子,叶识微微微蹙眉,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挣扎。
容妄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当起初隐约猜测出君知寒的身份时,我有一百种办法加以遮掩,但我没有,因为我能看出来,他一直盼着有奇迹出现,希望此生能够再见到你。”
“你每回出现都是若即若离,遮遮掩掩,却可知道他因为你的消息夜夜惊梦?可知道他一个人对着曾经的旧物出神?”
“君知寒曾经说过要报复我,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出于赝神的意思,还是你内心所想,不论如何,要动手我等着,但我警告你——”
容妄吸口气,重重地说:“要不你就这辈子别出现在他的面前,既然出现了,就好好活着,别让他再伤心一次!”
近在咫尺间,叶识微抬头回视容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阴暗,他就那样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慢抬手,将容妄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扯了下去。
叶识微抬手一整襟口,轻描淡写地说:“你以什么身份来同我说这番话?我哥哥的道侣吗?不好意思,我没承认。”
“因此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劳魔君费心。你既然要对付赝神,就请不必在此耽搁,徒费功夫,总之力所能及之处,我会尽力配合。”
叶识微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抬手一比:“邶苍魔君,请。”
叶识微又不是叶怀遥,容妄也没那个耐心烦跟他多耗,抬腿就走,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
他挺不容易才来这里一趟,两人见着对方的面都十足厌烦,先吵了一架,倒把正事忘了。
容妄屈指弹出一道符咒,送至叶识微面前,冷冰冰地说道:“若是情况实在危急,就先从身体中挣脱出来,保住魂魄再说。符纸只有一张,慎用。”
说完之后,他一拂袖,冷哼道:“惠敏郡王,请善自珍重罢,若不是为了你哥,谁管你的死活。”
赤渊之中,叶怀遥和赝神也已经顺着河堤而上,两人走过一片青葱草地之后,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起来。
只见城郭一带临水照花,不远处玉带似的河流上无数锦帆楼船,花团锦簇,中间不时传来游人笑语。
初夏时分水势饱满,河道开阔,两岸上垂杨柳树,翠色依依,掩映着更远处错落的宅院。
这个地方太熟悉了,不久之前叶怀遥还曾经梦见过,正是楚昭国都城外郊。
他当年就是在这附近,买下了叶识微亲生母亲的陪嫁庄子,兄弟两人趁夜而来,叶识微总算可以解开心结。
也是在这里,周军攻破最后一道城墙,占领都城,叶怀遥射下父母的尸身,容妄彻底成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完结感言都写好好几天了,居然还没完结……_(┐e:)_为了这篇文半年没去过超市惹。
今天讲的是魔君和他的小舅子,明圣和他的老丈人的家庭伦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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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崽日记:
憋了好几天,上戏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叶识微给骂一顿,挺痛快的,骂完了我赶紧就走了。
叫你抢戏,叫你骨科,呸。
应该不会告状吧……
可惜今天也没有见到叶怀遥。
第151章 征鸿寥唳
可以说, 此地对于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 那么出现在赤渊之下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处幻境?
楚昭国的都城,他们曾经的家, 同外面那些终年盘旋的戾气、不愿投胎的厉鬼,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他们刚刚进入鬼门的时候, 看见的那只山丘兽。
叶怀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越想越钻牛角尖,这其实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但猛然涌上来的猜测就像是一道当头打下的水浪, 沉重而冰冷, 令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胸口传来窒息一样的胀痛。
叶怀遥想起了那个因为容妄的嫉妒而显形的镇子。
和如今的情况不同,因为当年镇子当中的惨案就是在那片地方发生的, 容妄的负面情绪不过是将幻境触发出来而已。
但这里是阴间,并非楚昭国的故土,竟然会出现一片规模这么大的幻境,应该需要很强大的怨恨不甘才可以吧?
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似乎只有,叶识微恨他。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叶识微撒了谎……
他的心绪,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平和,从坠楼的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放下过那份被舍下的不甘。
因为怨恨,所以可以吸引赝神,被他附体。
因为怨恨, 设计令瑶台坍塌,意欲置叶怀遥和容妄于死地。
杀死鬼王的阴谋、充满着冤魂的深渊、所谓要探索这黑雾背后的秘密……赝神其实只是个借口,一切都是他的本意。
会是如此吗?
无数疑问如同锋锐的尖钩,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探出来,撕扯着他的神经,在仿佛欲裂般的头痛中,还夹杂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似真非真。
这是叶怀遥最无法接受的情况。
如果面对的是敌人,他可以无畏拔剑迎战,但如果那个心存恨意的、一心想要算计他毁灭他的人,是愧对已久的弟弟,那么叶怀遥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正恍惚时,有人在身后询问:“哥,你怎么了?”
叶怀遥回过身来,面前时叶识微那张温文俊秀的脸。
那个瞬间,深藏的感情蓦然决堤。
动作先于意识,叶怀遥蓦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叶识微”的手腕,这一刻,忘记了对面站着的已经并非自己想要找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