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笑了,说道:“刚夸完我有钱,怎敢吝啬?放心罢。”
他见叶怀遥喜欢这里的景色,有意没用法术,一边说一边伴着他向幽梦宫的方向走。
儿时的情分到底不同,自从知道容妄就是当年的小容之后,叶怀遥也逐渐适应了这个事实,从容妄身上找到了许多当年熟悉的影子,两人言谈之间也愈发熟稔。
这一阵他们都是这样相处的,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但看在跟在后面的魔族人眼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印象中的君上向来都沉默而冷肃,平日里常常一两个月都难得见他展颜笑上一回。
但现在瞧着他同叶怀遥说话,却在眉眼间都是柔和而怜爱的笑意,目光更是片刻都不曾离开他的身上,仿佛喜不自胜,根本难以掩饰。
除了暗翎这个憨货表情冷酷目不斜视大步向前,独自为了“魔的高冷形象”而努力着,其他人都忍不住频频注目,心中纳罕,暗自嘀咕着君上和这明圣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有,明圣在人族好大的威名,怎么长的这样好看,简直比君上还要好看。
他那小模样,拿得动剑吗?砍的动人吗?
叶怀遥从未进入过离恨天,对此地风物非常感兴趣,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时不时看见毛茸茸的小魔兽,他还要招手叫过来摸摸头。
容妄在自己的袖子里找了找,什么都没找到,最后还是蒙渠机灵,搜罗到一包肉脯,悄悄递给容妄。
容妄在心里记了他一功,献宝一样把肉脯递给叶怀遥。
叶怀遥拿了一块吃,说道:“好吃。”
来不及阻止的容妄:“……这是喂鹿的。”
叶怀遥:“……”
他转头一看,刚才还在自己腿上亲热蹭蹭的独角小魔鹿正委屈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噜噜的叫声,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都要蹿出泪花来了。
原来这家伙不是吃草的。
叶怀遥连忙道:“哎呦,对不起对不起,给你吃。”
他弯着腰用手轻轻去揉小鹿的耳朵,同时将肉干喂进了它的嘴里。
小魔鹿眯起眼睛,晃着脑袋,小蹄子在地面上欢快地敲击,一蹦一蹦地要拿嘴去蹭叶怀遥的脸。
容妄:“……”
叶怀遥被它逗笑了,回头一看容妄,见他站在自己旁边,双手依旧僵硬地捧着那包肉干,目光中带着些警惕盯着鹿。
叶怀遥:“你……不会怕小鹿吧?”
容妄:“……没有,不怕。”
叶怀遥其实很想说,你要是不怕,干什么不自己拿着肉过来喂小鹿呢?
这样先把吃的递到他的手里,再“满脸慈爱”地看着他喂鹿,很容易让人有种带儿子逛动物园的既视感啊!
叶怀遥脑补了一下容妄的正确台词——“回家写一篇日记,就叫《我的一天》,字数不少于300字。”
他就可以写,“今天,我和容妄去了动物园喂小鹿,真高兴呀真高兴,真高兴呀真高兴……”
他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打住了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
容妄没有领会精神,还在旁边问:“那边的林子里魔兽更多,还要去看看吗?或者你如果累的话,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叶怀遥喂完了鹿,拍了拍它的小脑袋,直起腰来:“我不累,不过我觉得身为被你抓来的人,应该低调。动物园下次逛。”
容妄才不管什么低调不低调,叶怀遥高兴就成,如果进了离恨天这个地界,还能有他不想听见的消息传出去,这魔君就算是白当了。
只不过叶怀遥这个“下次”听的他挺开心,因此笑着说:“也好,那我带你去寝宫。”
他转身时,脸上的温柔笑意便尽数不见了,说道:“都各自散了罢,不必跟着了。最近加强守卫。”
众人纷纷应了,几名侍女上来请示:“敢问君上,明圣可是一同去幽梦宫居住?”
容妄有点犹豫,但又想两人要是离远了他不放心,还是决定道:“是,去安排罢。”
“你……”
他转头,凝目望了叶怀遥片刻,终于还是叹气道:“唉,算了,咱们进去。”
叶怀遥便同容妄去了这座赫赫有名的幽梦宫,一进去先看见的便是何湛扬二哥的那双龙角,正被高高挂在正殿门口作为装饰,张牙舞爪的样子格外嚣张,感到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
而两人穿过议事殿,绕过几道回廊,进了后面休息静修之地,叶怀遥终于明白容妄刚才为何而犹豫。
这里的布置装潢,竟与当年的翊王府一模一样。
外面的花园、月门、九曲桥,甚至连假山上他小时候常常喜欢藏进去的一个山洞,都复原了出来。进到内院,里面的书房剑室,亦是一应俱全。
时间仿佛刹那间回溯,他竟一个恍惚,似是看见父母并肩站在庭前赏花,弟弟的读书声朗朗传出。
“抱歉。”容妄有点忐忑地说,“我不知道你见到此处会不会开心,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说过要帮你重建一座王府,可是出言轻狂,却迟了数百年才做到。”
叶怀遥表情晦暗不明,轻嘲道:“小时候说过的大话可多了,要是句句都当真,我怕是累死都偿不完。往事难追,这又何必?”
他素来言语温和,少有这样的口气,容妄倒也不以为忤,慢慢踱了几步,看着窗外的景色说道:
“也没想着你回来,就是自己住。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苦,想长大、变强,可是到了如今一回头,一生中竟只有那些年最快活。”
他口中的“那些年”,说的便是同叶怀遥认识一直到亡国之前的岁月,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叶怀遥的指尖抚过旁边的屏风,上面的工笔山水已经有些褪色,显然摆在这里有不少年头了。
隔了这么久的时光,以前那些想要珍惜的往事都已经烙刻在了心上,即使不需要复原出相似的居所,也不会忘记。
他惦念父母,兄弟,其他的朋友,也不是没有想过小容,但诸多心事压在胸口,他占的分量实在有限。
犹记得初见的时候,容妄不过是个沉默的少年,弱小、贫穷、缺爱、生活艰辛,一如自己曾经帮助过的许多人。
然而几年相伴下来,两人相谈得宜,处之欣悦,感情逐渐深厚。
约定过不会分离,怎知晓一朝国破。
前往玄天楼的那条路,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途。
那时寒冬凛冽,后有追兵,无数死士随从为保护他们而丧命,最后连识微都死了,身边只剩下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
容妄一直愧疚地觉得他是叶怀遥的负累,觉得是他间接造成了叶识微的死亡。
但叶怀遥并没有说过,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容妄的依赖与相信,使得他能从满地的万念俱灰中捡起一丝微薄的憧憬,坚持着对生命的不放弃。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容妄因何到了魔族,又坚持着这样千年来冷冷清清地死守着一份回忆,被世人畏惧、猜疑、躲避。
叶怀遥明明记得,他向往过能有一个家,也爱过热闹。
自己认不出他,怀疑他,疏远他,他却在地崩山塌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扑上来。
他遮掩着心意,从来不提付出多少,煎熬多少,只为了怕自己为难。
明知道得不到回应,却想尽了办法地对人家好。
谁能相信,传说中的邶苍魔君,竟是这样一个人?
叶怀遥沉默片刻,说道:“傻子。”
容妄的本意是还给叶怀遥一座王府,又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喜欢,因而心中甚为忐忑。
这时也不知道叶怀遥在想些什么,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柔软,于是朝叶怀遥笑了笑。
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想看看这里,若是觉得不惯,也可以换地方。不过现在幕后之人举动不明,我还是得和你一起。”
叶怀遥微笑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触景伤情和沉湎过去都没有必要。你这里风景很美,住哪里都行。”
这里不过是幽梦宫的一角,旁边还有面积广阔的华丽殿宇,容妄想了想,便道:“好,那我让他们给你收拾处附近草木多一些的寝殿。”
叶怀遥道:“好,多谢。”
他说完这句话,不远处的廊下,一串风铃忽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同时看去,叶怀遥道:“你的属下有事找你,快去吧。”
他又笑着说:“或者魔君是否需要找几个人来看管我?”
“若是想走,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困的住明圣。”
容妄微微含笑道:“进了离恨天,你便自在些罢。如果有人向外面报信,我也正好能顺手捉个内奸出来。不亏。”
容妄并不是一个空口虚言的人,他既然敢这样说,必定便是有这个自信,叶怀遥也就不多废话,说道:“那你去吧,回来我肯定还在。”
容妄心头暖融融的,又说:“如果无趣,就在这里随便转转,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做就好。”
多少年他一直盼望踏进这片地方的时候,眼前能够再出现那个熟悉的少年,眼下虽然和想象中的情况有点距离,但是听到叶怀遥口中说出这句话,实在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满足。
这种好心情导致了他见到几位下属的时候,神色都柔和了不少,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愉快。
这让几名魔将们都在心里面暗暗称奇,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态度与云栖君相处。
容妄看出了他们的惊讶,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对我带明圣回离恨天,十分不解?”
几个人相互看看,魔将郄鸾道:“回禀君上,虽然不明白此事中有何等隐情,但君上自有用意。属下们只会服从,不会干涉。”
容妄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道:“都布置好了吗?”
另一位魔将回答:“是,向离恨天之外传递的任何消息,都会被先一步拦截,绝对万无一失,请君上放心!”
容妄道:“自然。若是如此严密防范还有内奸,那就是你们几个当中之一了。”
他这话可把几个人吓了一跳,刚要辩解,容妄却笑了一声,道:“不过玩笑而已。随我来。”
——见鬼了,君上居然还会开玩笑!
容妄带着几名梦游般的魔头们一路出了幽梦宫,目的地是离恨天的地牢。
大门缓缓打开,只见一道幽暗的石阶一直通向地牢深处,石阶尽头,面前陡然一亮,墙壁周围凭空燃着十几簇橙红色的火苗,将周围照的十分明亮。
而一个半透明的瘦高男子满身血污,披头散发,正被缚魂锁吊在墙壁上,双眼半睁半闭。
几名魔将都看出来,这男人并非生人,而是阴魂,他们心中都有些奇怪,但静待容妄解释。
容妄道:“来人。”
两名负责看守地牢的侍从匆匆跑来,向着他行礼,右边的人回禀道:“君上,我们对他使用了多种刑罚,但他依旧不肯招供主谋,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魂体承受不了,便会消散。属下无能,请君上恕罪。”
容妄淡淡道:“怪不得你们,把他解开,都下去罢。”
郄鸾是跟着容妄参加了夺宝会的,对这些密事也了解较多,在旁边仔细辨认了片刻对方的面目之后,恍然道:“君上,这人就是当初前来酩酊阁袭击的那名怪人罢?”
“不错,此人名叫朱曦。他对我的事了解不少,布局亦是周密,背后一定另有主使。”
容妄颔首道:“我方才在外面时本想仔细询问,却碰见法圣干预,干脆就把他给杀了,又用移魂掩迹之术,将他的魂魄转入离恨天,以避开法圣耳目。”
他这一招可谓是又毒辣又疯狂,果然也成功地瞒天过海,将朱曦弄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