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沉默许久的幽灵终于开口了,其声色清冷,如玉盘落地,与厚重云缝间流出的一丝月白交相辉映。
他出声的一刹那,天地间的风都似乎静了。
徐哲想,的确是阿晚的声色呢,不过是更沙哑了些,像是喉咙受伤了般。
冯默风则攥紧拳头,一步后撤,谁知这人的突然出声是善是恶。
洪七公大抵是最为爽快之人,他面露惊奇,摸摸下巴,竟冲着这终于出声之人大笑招手:“哈哈!哑巴小子你终于不哑了!如何,要过来与我们一同聊聊吗?”
这人却不理会这释放而来的善意,只是偏了偏那双比深夜更黑的眸,看向了徐哲所在的方向。
这是今夜初次,纵然相隔数丈,徐哲与这人目光相对。
依旧是那张在襄阳城中所见的陌生的脸,声色却不再是那时的声。
月光流下,月晕黯然,那人只身一人,立于树下,他身着黑色的袍,背负银白的剑,他不再是脚踏月色自天边而来,而是与昏昏暗暗的月色融为了一体,像是安静的流光碎片。
不知为何,不过两眼,徐哲竟然就失了神。
……不,哪里是不知为何呢,许是因为这张脸也如他一般是陌生的吗?他竟觉得,这人此刻的神色也变得有些陌生了。
………这个人就是易了容的叶枫晚吧,他竟然会觉得叶枫晚陌生吗?
这样的认知叫徐哲心弦一颤,胃部反涌堵至咽喉,叫他一时呼吸不畅。
这人遥遥地看着徐哲,又问了一遍:“你还要与他们打吗。”
徐哲微一沉默,反问说:“阁下这话是何意思,我打与不打,与阁下有何关系呢?”
冯默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亦蹙眉道:“喂,你们两人到底认不认识?”
徐哲道:“不,我不认识。”
却不料这人也说:“不,他不认识我。”
这话是回答冯默风的,那双眼却依旧是看着徐哲的。
洪七公品出了几分妙来,什么叫“他不认识我”,这意思不就是“但我认识他”吗?
这人也没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意思,直接又对着徐哲说:“若你与他们打完了,那就跟我走吧,我有话想与你说。”
不待徐哲开口,冯默风先出口拦人。
“不,他不能走。”
冯默风收回目光,转向这个突然沉默下来的、脸挂遮面布的黑衣刺客,他想,这人或许也是认识那幽灵的?再不抵,或许是在心中有了几个猜测?不然为何会突然不说话了呢。
夜更深了。
想到这黑衣人始终不曾下重手,冯默风的态度也温和了些:“看你……看你也不像是有恶意的,正值鞑子权位交替之际,大家伙都紧张的很,还望这位……”冯默风打量了下这人的身长、与那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还是用了一个年轻些的称谓,“总之,还望这位少侠能交流吐露一二,否则……”
唉,小师弟长大了,还会稳稳重重地说客套话了。
徐哲收回散乱思绪,依旧背对叶枫晚………他是叶枫晚吧?对冯默风道:“我只能说,我对大宋皇宫并无恶意,夜探皇宫是为了一人的嘱托,其他的,便不便吐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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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默风面露苦色:“这……还能再说些吗?”
徐哲摇头。
冯默风抓抓头发,求助般地看向了洪七公,若这人是个坏的、有恶意的、是个出口皆成脏的,他还能哼笑一声上手就打,但这人先前一直只守不攻、言辞间又似有谈吐,反而叫他不知该如何办了。
唉,也已年过三十的桃花岛小师弟郁闷叹气,若在此处的人是陆师兄或是小师妹就好了,自从娶妻外住建陆家庄后,陆师兄在话术一道上是越来越厉害了,而小师妹自幼就精灵古怪,怕是看似随意地聊上几句,就能套出不少事来。
想到这里,冯默风唐突一顿,不过片刻,脸色急转直下,变得难看起来。
自古道男人三十而立,三十四岁,冯默风也称不上年轻了,不再年轻的男人的心中,却住着一个始终年幼的娃娃,这个年幼的娃娃忽的哭喊闹腾了起来,大声指责这个长大的自己,你方才想了你的陆师兄,想了你的小师妹,怎的就没有想想你的大师兄呢?冯默风啊冯默风,不过是又一个十多年过去了,你就越来越不会想起你的大师兄了吗?
在长辈面前,小辈永远是年轻的。
洪七公向来与桃花岛交好,冯默风直接低声说:“七……前辈,你………你去与这人聊聊吧,那人自小就说我耿直嘴笨、心思太直,不是个会说话的。”
抚须的手微微一顿,洪七公侧头看去,知道这小子是又想起他的大师兄了,让他这老叫花子说啊,这桃花岛的几个弟子啊,那哲儿娃娃就是个来讨债的,陈玄风是个心性不行的,梅超风是个踏踏实实的好姑娘,曲灵风是个被武功迷了眼的,陆乘风是个活得清醒的,武眠风是个为人稳重的,黄蓉那小丫头是个不肯吃亏的,而冯默风这位小弟子,则是个用情太深的性情中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哪一天的日子不是日子呢?大家都想那个来讨债的哲儿娃娃,却也是想着想着,思念就成为了习惯,哪像这位小师弟,那是真的太想,真的太痛,真的太难过。
倒也不避讳,洪七公说:“你又想他了啊。”
冯默风也说:“嗯,前辈,我又想他了。”
洪七公叹气:“唉,你师父肯定也与你谈过,就算那老家伙没与你谈过,你的师兄弟姐妹们,也肯定来与你说过。”
冯默风不曾叹气,只是在沉默片刻后说:“是,道理我都懂,只是情之一字上,实是控不住,我又不是……不是他那种人,又冷静又理智、走一步算百步………唉,反正您老人家在这儿,回头孝敬您几罐美酒,我实在无法对着一个无恶意之人冒然出手,还是拜托您老人家了。”
冯默风正值青年,腰板笔直,体格健硕,而洪七公已垂垂老矣,满头华发,纵为天下五绝,却也抵不住岁月催人,已是再难直起腰,时刻弓着背。
当两人站在一起,洪七公要比冯默风矮多了。
若要让外人评价这一幕,无论是评为“而立男子向华发老者撒而娇之”,或是“男子三十不立实为羞耻”都不稀奇,只是当事二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自徐哲走后,许是想着要替大师兄尽一尽“孝道”,在对洪七公颇为亲近的一众桃花岛弟子中,尤以冯默风为甚。
冯默风为人率性,待人坦诚,处事性情,情感炽热,当他好好对一个人时,很难有人可以不为之触动。
日子久了,洪七公倒真觉得像是收了个干儿子,或者说小孙子。
有一日,他对那黄老邪打趣:“好你个黄老邪养出的好徒弟,我看默风那小子,直接拿我当爷爷看了,他是你徒弟,又是我孙子,你说这辈分要怎么算?”
那是春光烂漫的一日,洪七公来桃花岛蹭饭喝酒,桃花岛北岸,东邪与北丐坐于中庭院落,四周桃树竖立,海风席卷,落花缤纷,三千繁复。
黄药师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嗤之以鼻道:“好你个老叫花,怎的突然想占我便宜?就算默风真把你当爷爷,那也是我那孽徒种下的因,与我黄药师有何关系?”
洪七公哈哈大笑,不像黄药师这般文雅,端起酒罐狂饮数口,非要占了这个辈分的便宜。
“啧啧啧黄老邪,顾左右而言其他可不像你,快来让我这个老叫花乐呵乐呵,你是要怎么叫我啊?”
看不得这幅嚣张的样子,黄药师眼皮一压,两指弹出间,手中的袖珍酒杯便化作了凌厉暗器,朝着近在咫尺的洪七公弹射而去。
洪七公嘿嘿一笑,当下起跳后翻,两人干脆就借着酒意、趁着花香交起了手。
一炷香后,两人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洪七公躺在地上,也不嫌脏,张嘴就咬了一瓣恰好飘落的桃花,嚼了两嘴,大概是春风熏人,竟觉得这花瓣也自带酒香:“痛快!痛快!果然还是和你黄老邪打得痛快!”
黄药师扫去袖口尘埃,摇头叹道:“就是可惜了那酒杯,那可是衡儿很喜欢的一套。”
洪七公抓耳挠腮,佯装没有听到。
他张嘴又问:“黄老邪啊黄老邪,你还没说呢,若默风那小子认了我这个爷爷,你是要怎么叫我呀?”
好个老叫花,黄药师摇头失笑:“洪老七啊洪老七,我看你可该要改改名号了,什么北丐洪七公,怕不是要出一个北丐老顽童了——怎么叫你?那自然是各论各的,你怕是不知道,哲儿许久前就对我说过:师父啊,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你是我的师父,我在心底下把你当父,但我却总觉得七公就是爷爷辈的………唉呀,这下可就差了辈分。”
洪七公闻言来了兴致,他们两个可不像那些小辈,提起消失许久的徐哲风就多是哭哭啼啼伤感难过,在他们之间,哲儿娃娃可是个多为笑谈的好引子。
洪七公问:“这我可真的是不知道了,哲儿娃娃是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黄药师答:“是那次回来时说的。”
洪七公想了想,不由也叹了一声:“唉,不说也罢,这么一提,又过了这么多年了。”
黄药师闭眼不答。
洪七公又问:“那么,按照哲儿娃娃那性子,他肯定是接着就一边逃窜一边讨巧了,他当时又是如何说的?”
黄药师睁开双眼,目送远方,双眸半眯间,依稀能看到昔日的那株桃树下,他的大弟子嘿嘿笑着,躲过他的弹指神通,扶摇直上的空隙,忙不迭地对他说——
“‘师父,你什么时候是这种在意辈分的人呀!你不是该高兴我夸你容貌俊郎、万年不老吗?——唉唉唉师父别打!这株桃树可是我和小师弟一起种的!我错了师父,哲儿错了,堂堂东邪哪里会在意这些俗礼,各论各的不就好了?我敢打赌,若是师父有朝一日遇到了一个极对胃口的人,哪怕他比你大三十岁、哪怕你比他又大了五十岁,你铁定也是不介意与他结拜成兄弟的呢!’”
明明是抑扬顿挫的话,从黄老邪的嘴里说出来,就带上了点说不出的淡漠平板。
洪七公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是该先说“你复述的太差了,一点也不像哲儿娃娃”,还是该说……说……
洪七公说:“你……你可记得真清楚啊。”
黄药师没答话。
洪七公抓了把灰扑扑的头发:“唉呀,说什么把我当爷爷,哲儿娃娃最亲的还是你,快看看他是多了解你。”
又是那株由徐哲与冯默风一起栽成的桃花树下,黄药师长身直立,手抚树干,逢海风四起,自岸边涌起,涌入三千桃林,树林婆娑,枝丫鸣叫,桃花吹散一地,落满了黄药师的发尾衣袍。
黄药师笑了一声:“是了,老叫花,你再怎么羡慕也没用,他可是最得我真传的大弟子,如何能不了解我这个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