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哲并非是必须南下中原的,他在大宋暂且没有什么安排,此番南下,除去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间的那点念想,便是诚如对蒙哥所言,确实是想远离蒙古、避避风头了。
这些年来,徐哲时常会想,他大概已经不算是“人”了;但每当这时,便总有一些人与事浮现心中,若流水,似薄雾,轻如云,又重比峰,于是那“非人哉”的思量便顿住了,于是他便会半喜半忧,不由惆怅三叹,想,原来他还是个人。
他当然是个人,不然,那点念想为何始终不去?在犹豫许久后,他为何依旧选择南下中原?斡罗斯——若用现代地名类比,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已是地处极西,若当真心中无人、回忆无事,若只是为了避开风头,他理应继续西行,前往东欧乃至中欧小住。
然而……
一马,一人,一扇。
沉色玄衣,新皮面具,鬃毛骏马。
徐哲脚踩马鞍,手持缰绳,换了面皮,变了武器,又做回汉人打扮,一别经年——七年之后,再次领略到官话遍地的人来人去,春流春柳之江南风色。
他已是离了西蛮,远了蒙古。
他已是入了汉人,重归大宋。
……他是有多久没听过汉话了?
下马牵绳,置身于人流往复,徐哲脚步渐缓,双眼发怔。
许是多亏了他那被蒙古人恨到骨子里的好徒儿,让战火止于燕京——也就是现代的北京——杨康功不可没。
越是一路往南,越是一片祥和。
没有杀意,没有战火;
没有尸体遍地,没有尸臭刺鼻;
没有铁马冰河的冷,没有铁器相戈的红;
唯有人间生气,告诉人何为生,何为活。
忽的,有人拽住了右侧臂袖,未觉恶意,徐哲低头望去,竟是一个身着粉衫、头戴莹草的小女童。
这小姑娘鼓起脸蛋,对他横眉瞪眼:“大哥哥!你若不买糕点!就别牵着马立在我家店口了!”
糕点?
徐哲侧头看去,才发现距他三步之遥的位置,便是一家糕点铺子。
徐哲的嘴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像是忘了该如何说话。
那小姑娘见徐哲沉默不语,反而心中一颤,渐渐不气了,只见那并不精致、却极为干净的眉眼里晕开忧色,小女娃真挚道:“大哥哥,你怎么了呀?是……是不会说话吗?还是心里有事?你看起来阴沉沉的,有些可怕呀!”
这时,又卖出一份芙蓉桂花糕、得了空闲的店家才急忙跑了出来,这店家鬓角银发,皱纹苍老,徐哲本以为这是孩子的爷爷或姥爷,却不料,这老人竟是女童的父亲。
“这位……”余光望到腰间铁扇——寻常人哪里会挂把铁扇?!——老人抱起孩子,忙对徐哲哈腰致歉,“这位大侠,小女不懂事,童言无忌,多有冒犯,还请……”
“无事。”
徐哲心底一叹,弯下腰来,凑到被抱起的幼童跟前,对她眉眼弯弯:“多谢挂怀,小妹妹,大哥哥无事。”
所谓稚童知少,方得天眼开通,这小孩转了转黑溜溜的大眼睛,抱紧父亲的脖子,像是得了个靠山,又得意洋洋道:“大哥哥骗人!羞不羞!你走魂了那么久,就在我家店口傻愣着!必然是心里有事!”
“瑶儿!!”店家直接捂住女儿口鼻。
倒是徐哲虚拦店家小臂,让店家赶快松开。
店家头冒冷汗:“大侠,这……这……”
徐哲温和笑道:“无事,倒是你这闺女机灵得很,是个好孩子。”
开店二十余载,店家也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得不练出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眼下见徐哲当真面无怒色,也算是安下了心。
店家放下怀中女娃,牵起女儿那不安分的小手,愁道:“机灵是机灵,就是太机灵了,言直口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人,若大侠不急于赶路,不如稍等片刻,我为大侠包上两袋糕点,路上吃吧。”
小女孩吐吐舌头,笑嘿嘿道:“爹爹才是太不机灵!这个大哥哥一看就是好人!哪里会真的生我的气!”
“瑶儿……”店家无奈,又对徐哲告罪,心想,哪怕这人并无恶意,还是赶紧去店里包好糕点,只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怕薄礼,也可相待。
徐哲惯会琢磨人心,依店家心思,若不让他包上两袋糕点,反而会让老人家心提口间,不得安心,于是也礼貌道好,立在原地等候,又因现下无事,见那小女孩眨着一双晶亮有神的大眼睛,不住地打量他,便将马拴在门边,蹲下身与她说话。
“瑶儿今年几岁了呀?”徐哲平视着她,笑问。
小女孩不认生,笑盈盈道:“大哥哥你猜呀!”
徐哲苦想半晌,认输叹气道:“唉呀,大哥哥笨,猜不出来怎么办。”
小女儿便举起两只手,右边竖起五根手指,左边竖起两根手指,洋洋得意道:“瑶儿今年已经七岁啦!”
如此平凡的一幕,如此简单的对话,却叫徐哲的心底泛起暖流。小女娃今年七岁,他恰好西征七年,七年下来,他见过太多的死人,走过太多的战场,浇过太多的人血,他真的是远离寻常人、寻常日太远、也太久了,哪怕是此时此刻,铺在他心中的,依旧是那副支离破碎的血色画卷,充满了残缺的尸块、无尽的硝烟、满是仇恨与哀嚎,但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娃,又有着纯真、活力与符合年龄的稚气。
这就很好。
这就很好。
这活生生的幼童啊,黑亮的眸中没有被战火摧残后的绝望与仇恨,满是符合她髫年之龄的活泼与灵气。
“大哥哥。”
小女娃脆声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吗?”
徐哲不解道:“我又并非此地人,怎会比你这个本地人知晓更多?”
小女孩撇撇嘴:“我家的糕点固然唇齿留香,单闻味道却飘不到那么远,所以你不是为了我家的铺子。你一个路过的,若非是在附近看到了什么让你丢魂的东西,哪里会傻站着那么久呢?”
说着,她主动牵起徐哲的衣摆,甜着声音娇嗔道:“大哥哥,看到什么好玩的就告诉我呀,瑶儿好无聊的!”
徐哲未答,笑意渐淡,不声不响,注视着女童许久。
女童本是不以为意,却渐渐被这黑沉沉的眼神看得怕了。
她松开衣袖,后退一步,犹豫道:“大……大哥哥?”
徐哲伸出手。
女童受惊般,晃着步子后撤一步。
徐哲的手停在半空。
“……别怕。”
徐哲轻声道,试图微笑,却在女童的眼底看到了自己僵硬的脸。
唉……
徐哲心底一叹,边心道这样可不好,又心道他的血终究没那么凉。
见女童眼中留有惧色,徐哲也不强求,他收回手,拍拍衣摆,摇着头,起了身。他不去看那女童,侧眸探向店内,见店家捆好了四四方方的两个小包,便也伸手解栓,将缰绳牵入在手。
徐哲望马轻抚,那话,却是对女童说的:“好瑶儿,大哥哥没看到什么好玩的,只是觉得此地很好,人来人去,缕缕行行,吆喝不绝,笑口常在,所谓众生芸芸,常人所求,也不过安稳一生——这般情景让我心中喜悦,让我不由看痴了,恰好停在你家门口,则可归为一桩缘分。”
这时,店家包好了糕点,小跑出屋,皱纹苍老的脸上布满笑意,将糕点交到徐哲的手中。
徐哲一掏袖口,掰开店家的手,将与两包糕点相比、只多不少的铜钱,放在了店家的手心中。
店家是个老实人,见状一惊,忙推拒道:“大侠,我说这糕点是送的,那就……”
徐哲浅笑摇首,却并未开口言语,他后撤两步,翻身上马,随即轻踢马肚,勒住缰绳,万不能叫马在城内驰跑生事。
“驾!”未给店家挽留之余,徐哲一甩缰绳,趋马而动,即使非跑而走,四只蹄子的马,终究也不是一个鬓角花白的老人能赶得上的。
店家无法,只能牵住女童,遥望那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
半晌。
店家忽然问:“瑶儿,那人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女童将所见所闻叙述一遍。
店家叹气。
女童奇道:“爹爹,你为何叹气?”
店家抱起女童,返回店中,叹道:“这人啊,怕不是从战场上回来的。”
女童脸色霎时发白:“战场?!打仗?!”
店家又叹一声。
女童抱紧店家,把头埋在店家的肩间,不一会,店家就感到肩部湿润一片。
女童哭哭啼啼道:“爹爹……爹爹是怎么知道,那个大哥哥是来自那般恐怖的地方的?”
店家拍着女童的背,也不安慰她不哭,只是叹了一声又一声,把三魂七魄都要叹了出来:“唉……唉,唉!瑶儿啊瑶儿,幸好你是个女娃,爹爹曾对你说过,你上头有四个哥哥,如今却是一个……一个都没了啊!”
女童一愣,泪花涌起,立马哭道:“爹爹骗人!三哥………三哥还在!”.166xs
店家呼吸一滞,胸间传来震痛,紧紧抱住女儿,喉间有哽咽滚动。
他本有四个儿子。
早些年的时候,大儿子被征去当兵了,不过半年,人就没了,只寄回来一截血染衣袖。
又过两年,二儿子也被征去当兵了,这次久点,人是在一年又三个月之后才没的。
再过一年,三儿子也到了年龄,也被征去当兵了。
三儿子离家又一年半载,四儿子也到了年龄,四儿子同样也离开了这个家,远走边疆去了。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是神仙心善,可怜的老店家,久久未收到三儿子与四儿子的信件与遗物。
这是好事,这怎能不是好事!
没了消息就是好消息,他这个半老头子痛惯了,他的妻子却得了心病,今日还喜于三儿子与四儿子人还活着,明日就担忧三儿子与四儿子还能活多久。
因战事焦灼,征兵的年龄越来越小,眼看大儿子死了,二儿子没了,三儿子与四儿子也都不在家了,他的妻子日夜以泪洗面,不知哪一日起,便总是拖着他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再要一个孩子吧,这次要个女儿,我们再要一个女娃吧,不然这家里,可真是一个娃娃都没了。
孩子也不是说要就能要上的,他与老伴都年纪不轻了。
又过一年八个月,他的妻子突然于一日呕吐不止,叫郎中一诊,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是为喜脉。
确怀当日,妻子又笑又哭,笑于他们终于又有了个孩子,哭于不知这孩子是女娃还是男娃。
九月之后,临盆坐蓐,当真是上天可怜,他们的第五个孩子,是一个无需当兵的女娃!
抱着又得来的小闺女,老店家喜极而泣,妻子亦是泪流不止,哽咽不停。
女儿出生后又三年,三年期间,他们始终未收到三儿子与四儿子的兵牌遗物。
这是好事,蒙老天垂帘。
然后三儿子与四儿子就一起出事了。
四儿子战死沙场,三儿子没了一条腿、没了一根胳膊,三分之二张脸都毁得认不出人形,终于被送了回来。
时隔七年,哪怕眼前人似鬼非人,狰狞可怖,夫妻俩如何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霎时就泪如雨下,老泪纵横。
三儿子道:“父亲,母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夫妻俩哭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三儿子道:“待妹妹睡熟了,抱她来见见我可好?”
哪里得需睡熟,此下不过刚刚睡着,夫妻俩忙想叫小女儿起床。
三儿子又道:“莫让妹妹看我这幅丑样子、吓着她了,爹,娘,待瑶儿睡熟了,抱她来见见我吧。”
夫妻俩如何会觉得亲儿子丑陋,边是答应,边是喜悦道:“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待一个时辰后,我们把瑶儿抱来见你,你千万莫要多想,她一直知道她有个三哥,是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长路回来也是累了,你也先去睡会休憩,待一个时辰后,我们来叫你!”
三儿子含笑应好。
却是入了屋子,关了房门,就立马一声哽咽,涕泪滂沱,身躯颤抖,泣不成声。
当晚,他见了从未见过的妹妹,他的五妹妹,他那刚满三岁不久的小妹。
两个时辰后,他咬舌自尽于房中。
又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后,又是一日清早,看到了断气已久、身体冰冷的三儿子,夫妻俩这才晓得,那一连三声的“儿子不孝”,并非是说的多年未归,也不是说的落了残疾,而是说的无法再尽孝道。
夫妻俩悲痛欲绝,心痛欲死,却见晨起幺女天真问道:“爹爹,娘亲,不是说三哥这两日就要回来吗?三哥昨日未回来,是不是今日就能回家了呀?”
半困半醒间,女童揉着眼,也揉去了倦,清醒后立马眼覆急色,向前一扑:“爹爹,娘亲,你们怎么了,眼睛好红啊!是不是痛啊?瑶儿给你们吹吹啊?”
夫妻俩如何能对这个满眼天真的小女儿说,你三哥昨夜回来了,你三哥今早不在了。
于是只能道:“瑶儿,还不是你贪睡,你三哥今日寅时回来了,却是又接到军令,急急忙忙又走了。”
女童闻言一愣,立马嚎啕大哭:“走了?!三哥来了又走了?!爹娘你们怎么能不叫我!”
夫妻俩哄道:“是你三哥喜爱你喜爱得紧,看你熟睡,不忍叫你。”
女童这才止住眼泪,抽啼道:“三、三哥又去保家卫国、当大英雄了吗?”
夫妻俩心中流泪,将幼女紧紧抱住,遮住她的眼,颤着声道:“是啊,你三哥又去保家卫国,当大英雄了。”
…
……
………
时至今日,女童仍认为她的三哥远在边疆,逢人就说,我三哥是个保国安民的大英雄!
今时今日,那生于善意的谎言,已有四年之久。
四年过去,触景生情,店家一时失察,竟是说了那句“你上头有四个哥哥,如今却是一个也没了”。
见女儿大哭不止,店家忙说:“是爹爹说错了,是爹爹的说错了,瑶儿不哭了………瑶儿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断定,那人多半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
女童果然好奇心起,又抽泣片刻,转着那双水盈盈又红通通的大眼睛问:“那爹爹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的?”又转瞬自言自语,“唉呀,刚才应是与那个大哥哥多说说话的,既然他与三哥一般,也定然是个只比三哥差一点的小英雄了?”
所谓童言无忌,何尝不是杀人又诛心。
店家喉间滚动,心间滴血,再次将小女儿拥入怀中,不叫她看清自己的眼与面色。
店家笑着道:“瑶儿,还记得你三哥哥回来、与你错过的那一晚吗?”
女童脆声道:“记得呀!唉,虽然是三哥不忍叫我,但我还是要埋怨爹爹娘亲与三哥的!”
“那就是了。”店家口吻如常,眼角有泪水滚落,打湿斑白华发。
店家笑说:“瑶儿,可还记得,爹爹那时可是没睡的,要知道,你三哥那时的眼神啊,与方才的那位大侠,可是像了个七八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