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心里一咯噔,但面上不显,笑道:“怎么会?药是奴婢亲手煎出来的,药方里也没鱼腥草之类的东西……”
宋衍不置可否,没有再关心这事儿,将目光放在了谢毓手臂缠着的绷带上:“怎么还没好透?”
谢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伤,不大自在地抚了下手臂,说道:“这不是之前又撞到了,扯破了伤口,沐浴的时候碰到了水,又有些炎症。”
她秀眉微微蹙起,抱怨的时候嘟着嘴,很让人心疼。
宋衍拉起了她的手,像是要透过绷带看到里面的东西似的看了好一会,手上炙热的温度让谢毓心中一跳。
她移开了视线,说道:“这次这么赶着回去,是因为淮阳殿下的婚期将近了吧?”
宋衍本以为谢毓说起淮阳的时候,会带些恨意,再不济至少也要有些小心眼的不满和快意——毕竟对方曾经给她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
不料谢毓说起这事情来,却是平平淡淡的,甚至嘴上还没忘了尊称。
宋衍说:“你倒是没怎么幸灾乐祸?”
谢毓听出了他玩笑话中的狎昵,笑了下,说道:“没什么好幸灾乐祸的。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连个喜欢的人都不曾有过,就要被当做个物件一般被送到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谢毓虽然跟淮阳算是“仇家”般的关系,但到底不算是什么血海深仇,这时候也不忍心再去落井下石什么了。
“本宫准备好好送她一程的。”宋衍稍稍温和了神色,“本来还担心你不大乐意,但现在看来,阿毓到底还是深明大义的。”
“殿下谬赞。”谢毓敛了下神色。
大概是因为之前全大梁地野,每天早起晚归受苦受累地学厨,谢毓体格上长得不算好,在同龄南方姑娘中也算娇小的。
但从宫中到江南,一直清闲度日,吃好睡好,谢毓身量都拔高了些许,又“女大十八变”,眉眼舒展了许多,现在一双眼睛微微下垂,倒是有种冷淡的美感。
白芷之前说,总觉得谢毓身上的气质跟宋衍越来越像了。
谢毓恍然发觉,她似乎的确是在不自觉地模仿宋衍——模仿他的步伐和说话方式,模仿他的一颦一笑,甚至是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个眼神。
宋衍不是傻的,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没有点破。谢毓这丫头,有些时候还是脸皮很薄的。
谢毓温和地说道:“那殿下可要下下血本给淮阳殿下添妆了——到底也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情。”
宋衍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说道:“那倒是不好说。”
谢毓愣了一下,咂摸了一下其中的意思,深深地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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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东宫时,所有人都是风尘仆仆、舟马劳顿的,身子不好的甚至会大病上一场。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病员”里,居然没有病秧子太子爷的名字。
胡相看着还能好好来上朝的宋衍,冒着精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神情莫测地跟旁边的心腹手下说了几句话。
宋衍远远地看到了这边的动静,只是冷笑了一声,转过了头,假装什么都未曾看见。
谢毓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朝中倾轧的。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太后娘娘不知道为何,突然派人请她去“喝茶”。
沈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因而做事一向低调,常年待在佛堂,几乎是半个出家人,谢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了这尊大佛的眼。
就算她身上顶着个女官名分,说到底也是个奴婢,太后娘娘这般作为,倒是叫人看不懂了。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谢毓也未曾多想,想着念佛之人大约喜欢素净,便挑了件月白色纱裙换上了,连着几块刚做好的翡翠玉糕,由太后的大宫女引去了佛堂。
第57章 佛手酥
太后常年呆的佛堂很是偏僻,大概是一是为了安静,二也是为了避人。
皇帝、后妃,还有那些没流着她半滴血的皇子皇孙,大概对太后来说,都是些碍眼的家伙。
佛堂坐落在宫城的角落里,十分僻静,周边没什么人,却莫名显出了这佛堂的端肃来。
谢毓不由地放轻了脚步,在踏过门槛的时候还偷偷双手合十拜了几下,默念一声“菩萨得罪”。
——她来的急,并未沐浴焚香,甚至早膳的时候还用了荤物,硬要说的话,对菩萨还是有些不敬的。
大宫女不知何时悄悄地退下去了。
谢毓提着裙摆,往里面走了几步。
佛堂不算很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该有的东西都有。且其中器物大多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看上去不打眼,实际上价值连城。
正中央摆着座金身的观音菩萨,双眼微阖,面容慈祥。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小童也是憨态可掬,栩栩如生,不愧是宫里头的匠人做出来的东西,比民间的菩萨像要精致许多。
谢毓开始被金灿灿的菩萨像抓住了眼球,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发现像前的蒲团上跪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大约就是太后娘娘。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但保养的还算不错,脸上红润光泽,看着比实际要年轻许多。
旁边还有一人。并非是宫女之类。那人正捧着卷经书,仔细地抄写着,高而圆润的额头上有几滴明显的汗珠。
为什么淮阳公主会在这里?
谢毓暗自咽了口口水,强装镇定地福身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淮阳殿下。”
太后并没有马上回话,而是继续诵读着手中的经书。倒是淮阳放下了笔,转过身朝谢毓露出了一个算得上和善的微笑——至少之前谢毓一直不知道,原来这位盛气凌人的殿下,笑起来竟是有些腼腆的。
谢毓和她的目光碰撞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了视线。
据说淮阳公主从前并不是那么娇蛮任性,只是慈母多败儿,才作弄成了现在的结果。
淮阳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谢毓虽说对她的观感很复杂,但到底还是不自觉地少了些愤懑和怨恨。
太后娘娘不愧是好好活到这个位置的人,耐性足得很,仔仔细细地将一卷经念完了,才回过身,说道:“起吧。”
谢毓应了一声,站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
“皇祖母,您再拖拉,太阳都要落山了!”淮阳看似娇憨地拉了下太后的袖子,但其实眼神和动作都很有分寸,半点不讨人厌烦。
太后笑了一下,眼角皱起了淡淡的纹路:“哀家听说你的点心在宫里头出了名的好,还受过皇帝褒奖?”
谢毓:“奴婢不敢。”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居然能大到穿到这位老佛爷耳中的地步。
不过既然淮阳在这,是谁在其中作梗,便也一目了然了。
谢毓脸上不显,心里头却已经是风声鹤唳的,就怕淮阳对她自己怀恨在心,借着老佛爷的势头做出什么事来。
她这边担心着,那边然后却像是对她这个人全然不感兴趣似的,只是摆了摆手,将经书翻了一页,然后扶正了插在面前香炉中的几炷香,背对着她说道:“先前淮阳同我说,你的点心的确是不错,也无需谦虚。”
谢毓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回什么,咬了下嘴唇,还是先憋出了个“是”来。
太后:“既然这样,便给哀家去做盘点心事实看把,哀家清修以来向来是清粥小菜,倒是许久没吃过从前那些点心了。”
谢毓看不见太后的表情,但她忽然觉得,绝对是算不上愉快的。
太后沈氏,曾育有先帝第五字,然早夭,无奈将先帝长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养在了膝下。
宫中曾有传闻说,皇上的生母就是被这位年轻时手腕毒辣的太后活生生药死的。
也难怪现在皇上只是做做表面样子。
“奴婢领命。”谢毓福身,“只是奴婢须得回去尚食局,才能做点心,可否请太后娘娘略微等上一两个时辰——”
“无妨。”太后看上去有些疲惫,“哀家是时候去歇息了,淮阳,你跟这丫头一道过去吧,别吵着哀家清静。”
话说得不留情面,但谢毓能看出来,老佛爷看向淮阳的眼神全然不失亲近。
也不知为什么,独独对这一个孙女慈眉善目了。
淮阳笑嘻嘻地“嗳”了一声,上来状若亲近地挽住了谢毓的手。
谢毓整个人都僵硬了,满脑子都想着要把手抽出来,但又不好在太后面前失礼,只能就这么僵直的告退了,一直到了门外太后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才猛地将手臂抽出。
她警惕而冷淡地看着淮阳公主,说道:“殿下有何贵干?”
淮阳顿了一下,像是在心底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本宫一个月后就要出嫁了。”
“奴婢晓得。”
“那个耶律二王子,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淮阳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掣肘似的,气定神闲地说道,“他野心很大,契丹的王位到底会落在谁屁股底下还不得而知。”
“所以为了不让本宫的身份造成麻烦,本宫大概活不大长。”
谢毓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些事情谢毓自己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跟她无关,因而也没有多想,只是偶尔感慨两句罢了。
没想到淮阳自己反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谢毓想了想,说:“殿下的意思是......”
“本宫还没活够。”
她一双丹凤眼紧紧地看着谢毓,食客注意着谢毓的神态,说道:“为了活下去,本宫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要站到宋衍这边。”
谢毓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但是淮阳注意到她本来有些耸起的肩膀不知道何时放松了。
“这个您该跟太子爷说,奴婢可管不了事儿。”谢毓停顿了许久,说道。
“本宫知道。”淮阳说,“只是这一别也不知道要多久,虽说身在塞外,本宫也有要担心的人。”
谢毓:“......您指皇后娘娘?”
淮阳无奈地笑了笑:“母后不会甘心被珍母妃的。若是到了最坏的地步别的我也不求了,只希望你能答应我——”
“求太子爷,留她一命。”
谢毓不知道怎么地,忽然发散地想道,淮阳这一辈子叫过宋衍几次“太子爷”?
恐怕是没有几次的。
她谈了口气,迟疑了许久,又开口道:“那晋王殿下呢?”
淮阳:“......”
她今天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被秋天凉爽的风吹起发梢,打眼看上去,英姿飒爽。
她爽快地笑了一下。
“本宫管他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