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心中一个咯噔。
晋王长得不怎么像皇帝,有一双据说和他生母一模一样的狐狸眼。那上挑的眼尾放女子身上便是个“狐媚子”的标准配置,偏偏晋王整张脸又是刀削般的冷硬,这么一结合,倒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不过乍一看,的确也是英武不凡,很讨女儿家喜欢的。
晋王见她避之不及地错开了视线,微微皱了眉,目光却是光明正大地在宋衍和谢毓之间来来回回地看了几轮,也不知他到底看出了什么来,忽然神采飞扬地大笑了几声,把谢毓惊了一呆。
晋王抚着自己爱马的脑袋,转头对着宋衍说道:“这等讨喜的小娘子,怪不得皇兄和珍母妃都要争着给她出头。”
宋衍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挑了下嘴角,说道:“谢毓,还不谢恩?”
谢毓满脑袋的疑惑,但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也能判断出宋衍嘴边那一抹若隐若现的讥诮,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奴婢谢晋王殿下/体谅,只是奴婢是东宫的人,太子爷和娘娘不过是不想下了东宫的面子,倒是称不上一句‘争着给我出头’。”
晋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果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奴婢。”
谢毓再抬头,却见他脸上已经不见了笑模样。
晋王板着脸的时候,便带了种边关风沙与浓浓血气的味道,看得人不由心惊胆战。
谢毓移开了眼,心道,比起这位王爷,太子爷至少看着是好相与的。
到了皇城,晋王和太子爷便要先去太极宫述职,走的是承天门,和走延喜门的谢毓并不同路。谢毓便早早地拜过了太子爷和晋王,同他们分道扬镳。
谢毓今日跟小厨房告了假,无需过去,况且她现在只觉得浑身疲惫,于是便早早地用过了晚膳,在新月刚刚升起的时候,便脱衣就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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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阳坊。
李泉今日醒得很早。
往窗外看了看,并没有一丝天光。
他一生未曾娶妻,老了也是自己一个人过,自己做点小生意,倒也是自得其乐。
他按照寻常的步调,慢悠悠地洗漱完,又喝了碗凉在锅里的小米粥,穿戴好,整理完头发胡子,移开了抵着门的木栓,正想出去找老伙计要点茶叶吃,却见院子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影子,旁边还有摇摇晃晃的亮光。
李泉吓了一跳,还以为大清早的撞了鬼,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提着灯的姑娘。
正是早早等在外面的谢毓。
东宫的宫禁和太极宫不同,早朝开始时才解,谢毓紧赶慢赶地奔了过来,没想到反而是自己早到了。
她已经站了许久了,湖蓝色的斗篷上沾到了簇簇白雪,脚边已经有了个小雪堆。
谢毓见李泉出来了,没说什么,先规规矩矩地福了个身。这老头现在也算是她半个师傅,自然是要慎重对待的。
李泉脸上少见地带了点笑,将院门开了,说道:“进来吧。”
李泉的房子里外都其貌不扬,堂屋的陈设不算破旧,但家具都上了年头了,也没什么看着贵重些的摆设,唯一的装饰只有堂屋前面供着的两尊菩萨。
谢毓有些疑惑,按理来说,李泉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看着又没什么嫖赌的毛病,不应该过得如此拮据,况且昨天见他进账,也不是什么小数字——
直到她踏进了那比寻常百姓家大一倍的厨房。
厨房的一隅,堆着大袋的白面、各种蔬菜和用细麻袋子精心装好的白糖。
这年头,精细的白面和白糖都是稀罕东西,饶是生意再好,也经不得李泉这般大手大脚地囤积。
这么多东西,自然不会是李泉平日的口粮,大约都是用来练手用的。面果既然有个“果”字,自然是甜食,自然是要用大梁白糖的。
李泉快步走了进去,从角落里拖出了一个木盆,放到案台上,拍了拍,回头对呆立在门外的谢毓道:“来,先做几个馍我看看。”
谢毓一懵。
她只学过甜点心,虽说大致知道这东西怎么做,但对馍真正的的接触只有昨天在旁边“偷师”的那一小段,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能做成什么样子。
谢毓犹豫地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却见眼前这怪脾气的老头大笑道:“这样才正好——你做就是了,又不问你要白面的钱。”
谢毓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有怪癖的师傅,知道这种厨痴子是无法和他们争辩的,于是认命地净了手,在旁边拿了个木勺。
她一向聪明,特别是在“偷师”这一点上更是学了个十成十——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装成普通打杂的丫头偷学大厨手艺的经历——昨天在李泉旁边站的那一会,已经让她把大部分步骤都记牢了。
谢毓嗅了一下,发觉其中一个袋子里的白面是易于发酵的老面,便用木勺舀了几大勺那白面,往里面加了一小勺碱面和一大勺素油,再在另一个方向加一些烧刀子,慢慢加水,先用筷子搅拌,然后下手揉成坚硬的团。
面团上盖纱布,松弛一炷香时间,然后再用力揉,直至面团光滑。
李泉在一边冷眼旁观,忽然发觉谢毓揉面的动作有些似曾相识。
他先前只以为这姑娘是宫中尚食局的,这么些年练下来总归有些基础在,看她掌心的样子,也是个肯学的,现在发现他想得还是浅了——谢毓的手法和力气,显然不是在宫里闭门造车能学得出来的。
他忽然开口道:“你可是原来跟王金荣那老货学过?”
谢毓没反应过来,迷茫地回了下头,歪着头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第一任师傅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她点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李泉一哂:“也就只有他揉面的时候会这样,自己长得瘦瘦小小的一个,便恨不得将整个身子埋进去——你的动作倒是跟他一脉相承。”
谢毓心中暗自腹诽,您自己也没多高,嘴上却只是笑笑,将发好的面揪成了几个小剂子,然后用擀面杖擀开,排去里面的空气。
李泉像是有些放不下面子,犹豫了许久,才说道:“王金荣现在如何了?据说是回了老家,但也没留个地址,写了信都送不过去。”
谢毓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良久才道:“师傅他好几年前就没了,说是早年在思虑过重,未老先衰,伤了根子,大病一场后就没救过来。”
旁边炭炉上粗陶茶壶中的水开了,水雾冲出,“呲”的一声响。
谢毓默默地将擀扁的面饼叠起来,用包包子的手法整理成圆形,擀扁,然后用火折子点着了灶火。
火光缓缓晃动,很是耀眼。谢毓沉着脸,将铁锅坐了上去,然后把馍沿着锅边贴了一圈。
李泉长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你说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想不开,非要进宫呢?”
“也不见得就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了,照我看,掉脑袋的几率还要大些。”
谢毓将馍翻了个面,黑色的锅铲和铁锅碰撞,将她轻微的声音掩住了一半。
她道:“也不是我非要进宫的——不过宫里头到底也有好事”
馍很快就烙好了。
李泉像是忘了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一般,又恢复了之前挑剔的样子,捡了个两面金黄的馍,在边角上掰了一小块,放入嘴中,嚼了嚼。
白面香甜,因加了素油,又微微有些酥,入口并不很干燥,干着就能吃下去一整个。
更不用说夹点肉或者泡在汤里吃了,那定然是绝顶美味。
李泉面上不显,心中却叹道:“不愧是那家伙看得上的孩子。”
他将馍慢慢地吃完了,然后朝着外间一指,对谢毓道:“这馍算是合格了。去堂屋拿笔墨和纸来,我开始教你做面果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更新时间越发不稳定了。
不过日更一直都在,总归是能看到的ww
第25章 面果(四)
“面果要做得能以假乱真,可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李泉拿了个小几,把纸铺在上面,让谢毓给他研墨。
墨很糙,磨在水里的时候有种若隐若现的腐朽气,跟李泉现在的背影微妙的相似。
他道:“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觉得师父领进门的那一套就已经足够,等到老了才想更进一步,但是手劲和脑子都比不得当年了。”
李泉接过谢毓磨好的墨汁,拿狼毫在纸上“大刀阔斧”地写了几个谱子,字潦草得很有章程,让谢毓怀疑这老头莫不是当过几年大夫。
谢毓凑在旁边看了会儿,好歹靠着自己那一点半瓶子水的“家学渊源”看懂了个十之八/九,闻言说道:“我倒是没听说过有哪位大师是擅长面果的——您师父尊姓大名是什么呀?”
李泉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狼毫往清水里一沉,朝她翻眼道:“你当是话本子上那种江湖门派呢,一个民间厨子哪里来的什么名号。”
说罢拍了拍手,把纸往谢毓怀里一塞,也没从凳子上起来,翘着脚道:“你这面果可是宫宴上要用的?”
见谢毓“唔”了一声,他便继续说道:“这种大场面,一般面果旁会放一盘时令的果子,两厢衬托,若是看不出差别,便是上佳之物。”
“面做的……看不出差别?”谢毓用一种“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的眼神看了李泉几眼,见他一脸笃定,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来,“竟然还有这等点心?”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见识短浅,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李泉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撇着嘴说道:“从前也是有的,只是上不大得台面,还是到了我师父那儿,花了半辈子研究,才勉强能算得上是惟妙惟肖。”
听他话中的意思,他自己付出的怕也不少,就是不知为何避之不谈。
分明李泉看着也不像是有什么谦逊的性子。
谢毓好歹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便没有多言,将纸展开了,眯着眼睛念道:“冬枣、苹果、香橙、杨桃、洋莓——确实都是宫中有的时令水果。”
她一顿,目光放在了最后一项上面,说道:“不过洋莓这东西一整个冬天都不知道能有几筐送过来,还是西域上贡的,您宫外一个平头百姓,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谢毓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泉,脸上像是小女儿家寻常的好奇,但或许是因为高度的差别,眼中莫名地显出了一股子犀利来。
李泉却是充耳不闻,权当自己耳边过了阵风,到窗前的麻袋里掏了把胡萝卜,往案台上一丢,回头对谢毓道:“好奇心害死猫听过没,丫头片子别打听太多,来干活了。”
谢毓暗自嘟了下嘴,没再多言,挽好袖子上前,按照李泉的吩咐,将胡萝卜洗干净了,然后切碎,剁成泥,用纱布滤出汁水。
做面果的面团本身跟普通的馒头没什么差别,重点在于“上色”和“塑形”,这两点让个外行来做,自然是掌握不好尺度的。塑形谢毓还能做个七七八八,但上色这一步,则是全要依仗李泉写在纸上的配方了。
李泉看着性子毛躁,真静下心来时也是十分细致的,端看他拿着个橙色的圆形面团,一手持着竹签,在上面一圈圈轻轻戳下来,竟然一点都不乱,戳完之后,浅浅的孔洞留在上面,仿佛真是凹凸不平的橘皮一般。
饶是谢毓再怎么不满李泉隐瞒的部分事情,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手手艺真是出神入化,恐怕已经沉淀了多年。
一般学徒都是十来岁开始打下手,靠着双眼睛从师父手里能学多少是多少,只有资质特别好的,才会被收成正式徒弟。
这么掰扯下来,李泉这面果儿,怕也已经练了四五十年了。
谢毓大气儿都不敢喘,待一个“橘子”做好了,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的确是能称得上一句“以假乱真”。
厨子之间的技艺相传,是不兴手把手教的。李泉这么演示一遍,已经尽了他的本分,接下来便都是谢毓的事情了。
谢毓拿着竹签在面团上小心翼翼地尝试,李泉却是事不关己般地倒了碗粗茶,边喝边看着谢毓的动作,说道:“你这傲气倒是和王金荣那家伙一脉相承的,不过同他还差一点——当年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
谢毓手上的动作一停,迷茫地看了李泉一眼。
她印象中,那位瘦小干瘪的老御厨,除了坐在一边盯着他们练基本功,便是在院子里浇花弄草,向来沉默寡言,怎么也和“傲气”这个词擦不上边。
李泉用嘴拨开了一片黏在碗口上的茶叶,低着头,眼中神色莫名:“那时候我和他都是刚来长安,在同一个酒楼里当厨子。”
“我和他年岁相当,少不了互相比较,现在想来也是年少意气,成天不是拌嘴就是比试。”
“我少能见到在面点上和我棋逢对手的,虽说输的时候不情愿,但也有遇到劲敌的快意——没想到后来,他一声不响地进了宫,去给皇帝老儿当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