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尚食闻言,认认真真地多看了她几眼。
戚槐确实是在尽力冷静地考虑。但她总归是个十六的小姑娘,且一直是顺风顺水过来的,还抱着一丝少年人的好胜心。
这好胜心,用不好了就是莽撞,用好了,则能让人一下子坚毅许多。
郑尚食心道,这样或许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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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从未见过谢毓这么高兴的样子。
虽说她平时一直面带笑容,但很少会想现在一样,脚步蹦蹦跳跳的,还在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白芷以前听过的歌,不是大都那边带着草原和牧草气息的牧曲,就是宫中或肃穆或绮昵的礼乐,倒是从未听过这般调子。
像是小桥流水,杨柳拂岸。
谢毓拿了个很大的盆子,将半袋石灰和几大瓢水一起倒了进去。最初盆里冒着小小的泡泡,后来泡泡消失了,水便变成了澄澈透明的一盆。
橘子一股脑儿地丢进去,接下来便是等上三个时辰。
正巧,她刚弄完,圣旨就来了。
传旨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李仁。小厨房里的厨子都是无品级的,领旨时难以分先后,也不好一字溜站着,不知道那群厨子怎么商讨的,谢毓被推到了最前面。
实际上,说是圣旨,更准确的说,这不过是个稍微正式一点的口谕。
因为没有文书,所以也无须跪下,只需低头朝着太极殿的方向便可。
李仁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道:“太子殿下不幸染病,陛下万般忧虑,特令宫中尚食局和东宫厨房比拼厨艺,胜者掌东宫饮食。”
谢毓一福身,道:“奴婢等领命。”
这便可以了。
李仁作为大内总管,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和贵妃娘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自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谢毓,语气算得上温和:“这是尚食局那边出的单子,姑娘按照这上面的准备便是。”
谢毓双手接过来,道:“奴婢谢过公公。”
李仁赶着回去,没多说什么,大步走了,后面浩浩荡荡地跟了一串儿小太监。
谢毓将那张纸打开。上面是个姑娘的字,很是娟秀,和谢毓那只能算得上是工整清楚的字全然不同。
“两道正菜,两道点心,一道凉菜,一道汤,三日后由陛下品评。”白芷凑过来,一个个字地念了出来,奇怪地道,“就只要这些?”
谢毓点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还想做多少?这已经把所有菜类都囊括进去了,量也恰好,不会吃得太撑,也不容易凉下去影响味道。”
白芷啧啧称奇,道:“不愧是尚食局,想得真周到。”
“你站哪边的呀?”谢毓啼笑皆非地道,“好了,外面凉,先进去吧。”
不论其他菜,那两道点心自然全都是由谢毓来做。谢毓想了一会儿,皇帝年纪也不小了,不知要不要减糖。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去问一声太子殿下。
自己老子的口味,大约总是会知道点的。
——况且她也有些担心太子爷。虽说太医说是普通风寒,之前被那事情一打扰,她没怎么多想,现在反应过来,总归还是惴惴的。
风寒弄得不好,也是要命的。
正巧早膳被耽搁了一下,还没送过去。谢毓便抢了白芷的活儿,将一盅白粥并三道小菜装了起来,往正殿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又被我吃了。
大姨妈来了感觉脑子都没了,晕乎乎的qaq
我超想知道,你们要不要看男主(bushi),要看的话我多拉出来溜溜,不要的话就让我毓独自一人快乐装逼=w=
第16章 橘饼(四)
一场秋霜一场寒。
谢毓觉得,今天的正殿透着一股子刺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直到进了炭火熊熊的内室,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先前的好心情全然被冲淡了。
谢毓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太子爷待她很好,好到她自己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从来不是个凉薄的人,甚至有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意思,待对她好的人也会两肋插刀。
但对于太子爷的好,她却常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进宫前,娘的那句话。
她娘也是个美人。美人不管什么年纪,哭起来都是我见犹怜的。谢毓抱着娘,只听她在自己耳边说道:
“毓儿,你答应娘,一定得记着天家无情。”
天家无情。
谢毓把这句话放在舌尖品了无数遍,只觉得炭火都驱散不了指尖的冰凉,看着正殿那朱红的板门,徒然萌生了一丝退意。
然而人已经到这了,早膳又不能不送。她只能一咬牙,踏了进去。
宋衍正靠在床沿上,慢慢地喝着巴掌大的玉碗里墨黑的药。见她进来,抬了下眼皮,待把药喝光了,才说道:“不怕过了病气?”
“奴婢当初在瘟疫流行的镇子待过,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区区风寒还不足以让奴婢说个‘怕’字。”
谢毓将食盒打开了,把盅里的白粥盛出来一碗,拖了个小几过来,并酸黄瓜和小葱拌豆腐一起放在上面,自己坐在了床头的梨花凳上。
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那碗滚烫的粥,等触手不那么热了,才舀了一勺,夹了块黄瓜上去,递到宋衍嘴边。
谢毓说道:“这黄瓜是蜀中的厨子做的,没放辣子,但多加了醋,下粥正好。”
宋衍有些惊异于她忽如其来的亲近,就着她的手将那口粥喝了,说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谢毓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白粥。稻米圆润,浓稠香甜,是不输于她的好手艺。
她忽然想,既然粥可以,那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也能被随意替换?
“殿下。”她说道,“如果——奴婢是说如果,有个宫女,手艺和奴婢相当,样貌性子都不差,奴婢这位子,她来坐怕是也可以吧?”
她顿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这话很是奇怪。
跟吃了陈年老醋一样——况且还不知道那被酸的对象是谁。
谢毓心道:“原来我的确是在害怕的。”
之前只想着不能露了怯,全靠自我安慰和好胜心撑着,现在兴奋劲儿过了,便遭了反噬,反倒比刚才还不如了。
“你还怕尚食局的人将你撸下去?”宋衍一哂,说道,“之前那个口口声声光论点心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谢毓哪儿去了?”
谢毓讷讷:“奴婢倒也不觉得会输......殿下知道这事?”
宋衍抬头,盯着谢毓看了几秒。
越是冷下来,谢毓的脸就越白,且不同于长安城里姿容艳丽的姑娘,谢毓是清爽怡人的,就像是秦淮河上的一股微风,透着水的气味。
宋衍笑着说道:“粥还喂不喂了?再放下去可要凉了。”
谢毓“喔”了一声,连忙又舀了一口,喂宋衍吃了下去。
宋衍烧得浑身发热,额上出了层虚汗,头晕眼花的,面上也没平日那么冷静自持,倒是不小心地显露出一分调笑来:“你们一个个的,都觉得本宫是玻璃做的。”
“你既然不觉得会输,那就好好去比,给本宫长长脸。”
谢毓觉得自己先前话说大了。她现下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不是真被过了病气。
她说道:“奴婢赢了,跟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宋衍:“牌子带了没?”
谢毓下意识地看了下自己的腰。
那块象牙牌子太过招摇,每次一在外面走动,就有很多人盯着她看,火热的眼神差点把她烧穿了。过了几日,她终于受不了了,将其放在了怀里,用荷包替了牌子的位置。
谢毓今天穿的裙子是浅粉色的,银灰色的荷包搭在上面,很是显眼。
宋衍往下一看,没看到牌子,正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被那荷包抓住了目光。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道:“你这荷包是什么时候有的?”
谢毓愣了一下,说道:“少说也有七八年了。”
“这布料是宫中的贡品,照理来说民间是没有的。”
宋衍道,“你以前可认识宫中的人?”
谢毓将荷包解下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这荷包确实是好看,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喜欢。
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触感柔滑,本来灰扑扑的颜色染在上面,一下子变得像是香炉上袅袅的青烟,很是亮眼。
谢毓记忆中,自己第一次见到和“皇宫”有关的人,应该是在半年前。
她在闽南流连了三月,想着年节总得回去尽尽孝,不料一到家就被爹压到了祠堂里,跪了整整十天。若不是那位“贵客”上门,恐怕要跪到大年夜才能被放出来。
她的眼神心虚地飘忽了一瞬,轻声说道:“七八岁的时候,大约是不认识的。”
她像是要堵住宋衍的嘴一样,又塞了口粥到他嘴里。
大约是因为动作有些匆忙,谢毓的小指不小心碰到了宋衍的下颔。
她只觉得一片温热,指尖的冰凉被慢慢融化。
她慌张地抬起头,却见宋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毓有些喘不过气来,急急忙忙地将荷包系了回去,扯开了话题:“殿下,陛下平日可有什么爱吃的点心?”
宋衍心知肚明,却也没再多给她难堪,笑道:“你可知道,做皇帝是不能有‘喜欢的东西’的?”
谢毓:“……”
谢毓:“……奴婢多言了。”
“你还真信啊?”宋衍见她呆呆的样子,边咳边笑了几声,道,“底下的人自然是不清楚的,但是亲近点的人都知道父皇喜欢藕和山药这一类甜糯的东西,你选这些做就是了。”
谢毓低低地应了一声,偷偷嘟了下嘴,把碗里凉得差不多的粥倒回了盅里,搅了搅,重新盛了碗热乎的,喂宋衍吃了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