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岳烟今日出了什么事,苏梨恐怕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请陛下让高太医先诊治!”
顾远风最先附和苏梨的要求,话落,陆啸跪了下去,一见他跪下,其他大臣犹豫片刻接连跪下:“臣等请陛下让高太医先诊治!”
声音整齐洪亮,大势所趋。
楚凌昭顺势开口:“准!”候在门外的宫人立刻进来,将岳烟抬到偏殿治伤。
人被抬走了,一地的热血却还未凉透,黏哒哒的隐约可以看出半个人形轮廓,是安家人今日的杰作。
“安大人,岳大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军情处要抓她应该很容易,安大人怎会将她重伤至此?”
苏梨轻轻柔柔的问,明明她跪在那里,也是弱女子一个,没什么攻击力,却让人听出秋后算账的意味。
苏湛仍跪在顾远风身后,闻言探出小脑袋帮苏梨搭腔,握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就是就是!欺负弱女子,真不害臊!”
苏湛说完还想扮鬼脸,被顾远风抬手按回身后。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这到底是在御前,不宜太过放肆。
苏梨不提这一茬,安珏还忘了,他冷笑着看向楚怀安,意味深长道:“这位岳大夫虽是柔弱,可身边的人倒是个个武艺高强,下官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负了伤呢。”
“哦?不知安主蔚派去的人,在拿人之前,可有亮明身份为何拿人?安主蔚的人只是负了伤,本侯派出去的四个护卫却是无一幸免,安主蔚是要拿人还是要杀人灭口?”
楚怀安笑盈盈的反问,一点也没有要隐瞒自己派人护送岳烟出城的意思。
安珏被问得失语,忽然有些气恼,也许昨夜应该直接下令让人带具尸首回来,反正人死了,要定什么罪,都是他说了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动。
“安爱卿!”
楚凌昭终于开口,声音多了一丝威严,安珏立刻低头跪好,朝中原本与他关系尚好的几人也都凝神听着。
“此案牵连甚大,即日起由大理寺接手处理,安爱卿重伤忠烈遗孤,在事情尚未明确以前,暂停军情处主蔚一职,随时配合大理寺查案!”
“陛下!”安珏惊呼,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判决:“虽有高太医作保,但此女的身份还需核查,臣……”
“核查之事,自由赵爱卿着手去办!”
楚凌昭打断安珏,语气沉沉,已有一分不悦,安珏张了张嘴,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除夕宫宴,楚凌昭让大理寺插手军情处的政务,这才过了几日,又暂停了安珏的职位,军情处才成立不久,裁兵之事尚未有眉目,军情处却倒像是要被一锅端了一般。
那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设立这个部门?
安珏思索着,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搅得他脊背一片冰凉。
“众爱卿还有其他事要上奏吗?”
楚凌昭问,抬手揉揉眉心,似乎刚刚一番审问,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
众大臣左看看右看看,纷纷摇头,内务总管张德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宣告:“退~朝!”
话落,百官转身朝外走去,楚怀安上前一步把苏梨拉起来,他的脸色有点黑,因为苏梨刚才的任意妄为,一点没给他打商量。
“阿梨留下!”
楚凌昭开口,并没有让楚怀安也留下。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紧了紧,微微抿唇,苏湛也好奇的拉拉苏梨的衣摆:“娘亲,我能陪你留下么?”
苏梨摇摇头,不动声色的给苏湛递了个眼色,苏湛虽然聪慧,说到底还是孩子,在宫中多留一刻都是危险。
“劳烦侯爷和先生带阿湛出宫。”
苏梨说着挣开楚怀安的手,欠身行了一礼,随候在一旁的宫人一同往偏殿走去。
苏梨本以为楚凌昭会在偏殿与自己谈事,没想到宫人一路竟是将她带到了除夕那日的校场。
今天校场没什么人,楚凌昭还穿着上朝时的龙袍,只是取了龙冠,正骑着一匹红棕马在宽阔的校场策马奔腾。
那马许是刚送进宫的,还没被驯服,性子极烈,奔跑的过程中各种尥蹶子,恨不得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宫中御用的驯兽师在旁边看得胆颤心惊,生怕年轻的帝王摔下来磕着碰着,治个灭门的大罪,苏梨却看得分明,楚凌昭很稳,无论那马怎样甩,他都一直牢牢抓着缰绳,好像身下坐着的是远昭国的万里江山,不管如何暗流涌动,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半个时辰过去,那匹马终究还是没熬过楚凌昭,乖乖被驯服。
楚凌昭骑着它溜了两圈,又喂了它两把草料才朝苏梨走来,宫人极有眼力见的送上护手的药膏。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帝王,就这么一会儿,楚凌昭的掌心已经被马缰绳磨破了皮,出现两道渗着血的勒痕。
“阿梨可会上药?”
嘴里说着问话,这人已经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摊着手等着上药。
苏梨接过托盘放到一边,先用清水清理了伤口,再抹上药膏缠纱布。
她的手很稳,目光专注在伤口上,像医术过人的大夫,心无旁骛,楚凌昭看着她,想起一些旧事,淡淡开口:“当初朕与你长姐新婚,尚未登基,与众皇子春猎竞赛,伤了手回来,她替我上药时,手抖得厉害,眼泪也掉个不停,楚楚可怜极了。”
苏梨撕开纱布打了个结,做完包扎,盖好药瓶回应:“长姐性子温婉,不曾见过这样的血腥,自是害怕。”
“听阿梨之意,倒像是见过血腥?”
“回陛下,民女见过。”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她见过;热血从身体喷涌而出,染红人视线的场面她见过;冰冷的兵器捅进皮肉,穿透胸腔的感受她甚至体验过,所以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
苏梨答得已经十分坦诚了,楚凌昭瞧着手上的纱布,眼底闪过满意,也不再走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你与陆戟可认识?”
“认识。”
“也是因为你那走街串巷的卖货夫郎认识的?”楚凌昭问,话里带着轻松的戏谑,似乎早已识破苏梨之前说的谎言。
苏梨没有立刻回答,她现在有些犹豫,拿不定楚凌昭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边关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因这沉默,楚凌昭掀眸瞧她,见她眉头紧锁,像个小老太太,抬手曲起食指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唔!”
苏梨捂住额头,不明所以的看着楚凌昭,她这模样像懵懵懂懂的少女,到底与苏挽月身上有一半相同的血缘,依稀可以看出有两分神似,让楚凌昭想起了多年前初见时,衣袂翻飞的苏挽月。
“昨日那幅画,那支白玉簪是你故意画上去的?”
“……是。”
苏梨揉着眉心回答,知道自己耍的这点小心机逃不过楚凌昭的眼。
答案不出所料,楚凌昭没有生气,只是有片刻怔仲,又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你如何知晓那玉簪于朕而言是特别的?”
“民女也是斗胆猜测,若非特别,陛下那日在宫宴之上,断然不会频频看向民女,甚至还亲自过问这簪子的来历。”
苏梨并不知那簪子具体有什么含义,只是那日楚凌昭问了,她便试探性的将它画在了那幅母子平安图中,若真是什么紧要的簪子,楚凌昭看见,也许会因为苏挽月随意将簪子赠人而心生不快。
这么做的时候,苏梨只是想着能让楚凌昭对苏挽月生些嫌隙,并未想过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
“你在赌!”楚凌昭一眼看穿她的用意,苏梨没有反驳,他又生出几分兴味:“你不怕赌错了,朕一怒之下杀了你?”
“陛下若是生气,民女自会再随机应变,况且……”苏梨顿了顿,在楚凌昭的目光催促下补完后面半句:“况且陛下贤明,断然不会因为此等小事,摘了民女的脑袋。”
她诚心的拍了个马屁,楚凌昭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离间帝妃感情,扰乱后宫,在阿梨眼中也是小事?”
楚凌昭幽幽的问,前后态度相差有些大,苏梨一时没适应,连忙跪下:“回陛下,民女不敢!”
她嘴上说着不敢,可不该干的事一件都没少干。
方才在朝堂上那一出,旁人看不出,楚凌昭却是明白,这是楚怀安和顾远风联手一起演的一出好戏,也只有安珏那样鲁莽地性子才会中计,若是换成安无忧,今日苏梨和岳烟恐怕必死无疑!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凌昭嘴上半真半假的呵斥着,伸手将苏梨扶起来。
来时宫人已将她脖子上的枷锁取下,只是身上还裹着楚怀安给她的外袍,楚凌昭抓起衣服一角捻了捻,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阿梨觉得侯府好还是宫里好?”
他这话问得突兀又莫名,惊得苏梨又要跪下,被楚凌昭抬手挡住:“朕这后宫,环肥燕瘦的美人都有,阿梨可知朕最中意谁?”
“……”
回京以后,先是楚刘氏要苏梨帮楚怀安挑女人,现在皇帝又问她这种问题,合着她离京五年,就想着怎么研究女人了吗?
苏梨分神无语了片刻,回神见楚凌昭还等着她的回答,官方又客套的回了一句:“民女愚钝,不知圣意!”
“不知?”
楚凌昭松开苏梨,抬头看向远方,目光变得幽远。
“这五年,她要什么朕允什么,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娘家,朕都护着她让她出尽了风头,朕登基后,后位悬空两年,如今她是第一个怀上龙嗣的,朕的心思,有那么难猜吗?”
这句话不像是在问苏梨,更像是在问他自己,而他口中的‘她’除了苏挽月,再无旁人。
苏梨没想到,楚凌昭今日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他话里的意思,倒不像史书记载的帝王利用对妃嫔的宠爱钳制朝堂,更像是寻常男子属意梦中人。
若楚凌昭果真对苏挽月动了真心,苏梨做这些小动作算计苏挽月,岂不是触了他的逆鳞?
苏梨越想越心惊,脑子急速的想着应对之策,耳边不期然传来一句低问:“阿梨可知你长姐入宫之前,心仪何人?”
这话比岳烟被抓,安珏当堂拿出那一千两的物证还要让苏梨震惊,有那么一瞬间,苏梨耳边嗡嗡响着,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苏挽月心仪何人苏梨怎会不清楚?
可这人的名字,她就算死,都不能说出口。
“陛下多虑了,长姐十岁便与陛下定了婚约,鲜少出府与男子接触,怎可能心仪旁人?”苏梨压着胸腔奔涌的情绪尽可能镇定的说,她其实害怕极了,怕苏挽月跟楚凌昭说过什么,亦或者楚凌昭自己查出了什么。
楚怀安对苏挽月的感情一直很克制,哪怕当初有苏梨帮衬着,他们最多也就牵了下手而已。
两人从未做过越矩之事,可放在今时今日,两人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这些旧事被翻出来,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
今日多云,没有太阳,这会儿已是下午,起风了,偌大的校场似乎只有苏梨和楚凌昭两个人,风挟裹着凉意,吹得两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楚凌昭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苏梨那句话听进去。
风势渐大,地上扬起尘土,有宫人壮着胆子提醒楚凌昭回宫休息,楚凌昭也没动,良久忽的看向苏梨问了一句:“阿梨可知,五年前谨之为何下聘纳你为妾,而不娶你为妻?”
“……”
这五年楚怀安流连花丛,一直不曾娶妻,众人一开始以为他是被苏梨退聘伤了面子,后来渐渐有流言猜测他身体有隐疾,不能人道,如今苏梨回来,楚怀安大张旗鼓的将她带在身边,连她有个孩子都不嫌弃,众人便以为他爱惨了她,这五年都是在等着她回来。
可如果他爱惨了苏梨,当年为何只是纳苏梨为妾?他的正妻之位想留给谁?
这些问题,不想还好,一旦细想,便哪哪儿都经不起推敲。
“陛下,民女是庶女,且当年已毁了清白,侯爷在那个时候还不嫌弃民女,高调下聘已是情深义重,民女已无颜面对世人,更遑论奢求正妻之位。”
苏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风刮得越来越大,风尘入眼,逼得苏梨不得不抬手用衣袖做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