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镇国公府红绸飘扬,四处张灯结彩,朱红大门上贴上大大的喜字。
天下人皆知,镇国公独子,兵马大元帅陆戟,要迎娶昭冤使顾炤亲妹顾漓。
这是当初亡灵之战陆戟在御前亲求的,后来举国上下不许婚嫁,又要忙着收复胡地,这婚事便一直拖延下去。
如今,总算有时间可以大肆操办一番。
顾漓已故,骨灰从边关运回早就安葬,只剩下一个牌位,婚礼当日,昭冤使顾炤和顾家数十人的牌位给顾漓陪嫁。
陆戟的聘礼没用楠木箱子装着,而是由十来个家丁捧着的骨灰坛。
骨灰坛上扎着大朵大朵的红绸,第一个坛子上,赫然贴着忽可多的名字,其后的坛子上,贴着的也都是胡人的名字。
这是这些年,陆戟斩杀的那些胡人将领的骨灰,是他在心底允诺为顾漓报的仇。
远昭建国以来,史书上从未有过这样盛大的冥婚记载,更没有人会用骨灰坛声势浩大的去迎娶一个牌位。
婚礼那天,唢呐和鞭炮响遍了大街小巷,围观的百姓却很沉默,他们仰头看着雄姿英发的陆将军身着大红喜袍,挺直背脊骑坐在马上,带着八人抬的花轿缓缓而来。
他生得极好看,穿上喜袍打闹市而过,常年冷漠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柔情,一双眸子缠绵缱绻,远远瞧着便叫人失了心魄。
那一日,无数女子黯然神伤,恨自己不是被陆戟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又恨陆戟爱的那人走得太早,竟让他独活于世。
当然,也有那心思阴暗的人,私下冷嘲热讽,觉得陆戟就是做做样子想赚个深情不负的名声,过不了几年就会再娶个年轻漂亮的续弦。
不管旁人如何想,陆戟丝毫没受干扰,骑着马来到顾府大门外,张枝枝女扮男装带着四方镖局的一众镖师堵在大门口。
“陆将军想娶美娇娘,这门可不是这么好进的,买路财可准备好了?”
张枝枝躲在一众镖师后面探着脑袋问,不大敢和陆戟正面刚。
顾家满门只剩一个顾炤,顾府重建以后,顾炤在祠堂摆了数十个牌位,府上却只有一个管家和一个厨娘,这场冥婚,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操办的。
他耐心的给顾家的角角落落挂上红绸,给每一扇门都贴上大红喜字,每贴一个喜字,就默默在心里说一声恭喜。
他一个人,假装了一群人的热闹。
张枝枝偷偷翻了几次顾家的墙,一日无意中看见顾炤跪在顾家祠堂外面喝酒,那背影实在孤寂落寞,让张枝枝鬼使神差的走进了祠堂。
那日顾炤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憋了太久想找个人说说话,竟没赶张枝枝离开。
但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沉默半晌也只说出一句话来。
“我妹妹马上要成亲了。”
他说,语气明明波澜不惊,却让人感受到了汹涌浓烈的喜悦。
这是他盼了很多年很多年的事。
如今终得实现,谁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狂喜。
张枝枝主动跟顾炤提了要拦门的事,这是远昭的俗例,娘家人将新郎官拦得越久,越证明新娘子在娘家很受重视,婚后婆家才会看重她,不敢随便欺负她。
顾炤平日是拒绝跟外人产生牵扯的,张枝枝说完就后悔了,她跟顾炤非亲非故,还是个没出阁的黄花闺女,哪儿来的资格帮顾漓拦门?
然而让张枝枝意外的事,顾炤略加思索便同意了这件事。
那时张枝枝才知道,顾漓是顾炤唯一的软肋,只要事关顾漓,他就做不到冷心绝情。
不过答应帮顾炤拦门是一回事,当真拦着陆戟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谁不知道陆戟现在是兵马大元帅,身手了得以一敌百啊,这要是动起手来,她背着爹爹和大哥带来的一群镖师哪里是他的对手?
张枝枝要完买路财,心里怂成一团,却见铁骨铮铮的陆将军低头,极认真的从腰上解下鼓囊囊的荷包递过来:“这些够么?”
他的表情认真,眸底一片诚挚。
张枝枝感觉自己的小心肝儿颤了颤,前面的镖师已经替她接过荷包,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银裸子,少说也得好几十两。
“够……够了!”
张枝枝回答,明显中气不足,又问了陆戟几个不咸不淡的问题,正准备让人散开,却听见陆戟主动开口:“时辰还早,姑娘不妨再多问我几个问题。”
“诶?陆将军不……不着急么?”
张枝枝脱口而出,说完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新娘子都不在世了,便是成亲人也不急着入洞房,有什么好着急的?
“急。”陆戟温声回答,脸上难得带了笑:“但你能多拦我一会儿,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顾漓喜欢热闹,也喜欢和他闹,若她能活到现在,指不定会想什么法子来折腾他呢。
“……”
陆戟的表情很温柔,身上有化不开的深情,张枝枝忍不住眼睛发酸,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冲到陆戟面前:“听说陆将军身手很好,想娶新娘子,先打过我们再说吧!”
说完话,张枝枝直接出手,陆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下意识的一挡,往后退了两步避开。
“爹,加油!打赢他们就可以娶娘回家了!”
陆湛在后面大叫,陆戟回过神来,眼睛发亮,挥拳迎上,心里有点刺痛又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顾漓还活着,他进去之后,真的能将她迎娶回家。
拦门自来都是做做样子的,除了张枝枝,其他镖师和陆戟过了几招就主动认输,陆戟很快进了大门,然而快到前厅的时候,一道寒光就刺了过来,陆戟眼神一凝,足下用力,一个腾空侧翻避开,顾炤提着长剑杀来。
“兄长,我来娶阿漓。”
陆戟拱手对顾炤说,顾炤没应声,提剑刺向陆戟。
和张枝枝不同,顾炤是来真的,每一剑都十分刁钻,陆戟不得不凝神沉着应对。
两人交着手,时光好像又退回到很多年前,在塞北边关那个夜晚,在陆戟宣布要和顾漓在一起后,顾炤私下里也找陆戟打了一架。
那一架两人都拼尽了全力,身上都带了伤,最后是陆戟胜了,顾炤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认可了他,将顾漓托付给了他。
时隔多年,同样的情形再现,这一次,两人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正打得难分难舍,张枝枝探头喊了一句:“吉时到!”
唰!
顾炤抿唇收了剑,微微平复了下呼吸,转身朝厅里走去:“走吧,阿漓在等你。”
“好。”
陆戟温声应道,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才跟上去。
厅里没有别人,主位上摆着顾家二老的牌位,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放着顾漓的牌位,牌位上系着红绸,用上好的金边楠木托盘放着。
顾炤挺直背脊站在右边,陆戟进门以后,走到中间直挺挺的跪下。
“女婿陆戟,拜见岳父岳母!”陆戟说着先磕了一个头,又道:“当初在边关,是我没保护好阿漓,今日我将害她那些人的骨灰都带来了,这场婚礼是我欠她的,这辈子也是我欠了她,若有来生,我定会全部补偿给她!”
陆戟又连磕了两个头,顾炤没说话,递给陆戟两炷香,陆戟接过拜了拜,起身将香插在香炉中。
做完这一切,陆戟挺直背脊站好,按理,应该由顾炤这个兄长将顾漓的牌位转交给他。
“我之前已经把她交给你了,是你把她弄丢了,你自己去接她吧。”
顾炤平静的说,他把顾漓交给陆戟一次,不会再交第二次。
这是他这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
陆戟没有强求,径直走到顾漓的牌位面前,单膝跪地,俯身亲了亲那牌位。
阿漓,我来娶你了!
那一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见陆戟从顾家抱了一个牌位出来,迎亲队伍吹着唢呐放着鞭炮往回走,每走过一条街,镇国公府的小世子就踢碎一个骨灰坛。
那些害了他娘亲的人,他都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国公府没有女眷,苏梨作为陆啸的义女,提前两日就从侯府选了人去国公府操持婚宴事宜。
这喜事带丧,在远昭还是头一回,很多地方都要注意,既不能让来客觉得晦气,又不能太过红火,反倒叫人越看越心酸。
尤其是陆啸年纪越发大了,情绪不宜过于激动,总是要让人多照看着才好。
顾家没人了,国公府的支系不多,来的大多是朝中大臣,苏梨按照之前自己和楚怀安的婚礼安排了座位,将男女眷分区,特别交代了一些人忌口不喜的食物,又和管家一起确认喜宴要用的一应事宜。
这些事其实并不复杂,就是有些琐碎,好在给小丫头办过几次宴席,苏梨也算是有经验了,做起来不至于手忙脚乱。
小丫头已经断了奶,没跟着苏梨一起到国公府,夜里苏梨刚歇下,窗户就被人敲响,打开窗户一看,果然是楚怀安站在外面。
“我不是说过今晚不回去吗?侯爷怎么又来了?”
苏梨问,楚怀安利落的翻进屋里,关上窗户,揽着苏梨的腰就覆了上去:“你不在,我睡不着。”
“……”
侯爷你追到这里来,也不像是要安分睡觉的人啊。
到底是国公府,婚宴还有很多事要操办,苏梨义正言辞的拍开了楚怀安不安分的手,楚怀安委屈巴巴的看了苏梨一眼,无赖一样抱着她不肯放开。
“楚怀安,放开!”
“不放!” “……”
侯爷,你女儿已经一岁多了,你现在可以说是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成熟稳重一点?
苏梨翻了个白眼,楚怀安突然在她眼睑上亲了一下。
“阿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认真的说,放在苏梨腰上的手收紧,苏梨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大对劲:“楚怀安发生什么事了?”
这日子过得好好地,他怎么突然强调他会一直在她身边这种事?
苏梨追问,楚怀安没说话,只紧紧抱着苏梨,苏梨想推开他问清楚,楚怀安埋在她脖颈处闷声闷气道:“阿梨,你别难过,我会对你很好的,比他对顾漓还要好一百倍!”
“……”
侯爷,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苏梨眼角抽了抽,总觉得这男人自从有了女儿以后,就很喜欢脑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梨没有说话,楚怀安便默认了她是在难过伤心,自顾自的继续开口:“我知道当初你离京,是他救了你,后来你想寻死,也是他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边关那五年,你们同生共死,有过命的交情,若不是有顾漓,你和他恐怕早就……”
“楚怀安。”
苏梨打断楚怀安的话,坚定的推开他,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冷静的对视。
“陆戟大婚,我不难过也不伤心!”
她是喜欢过陆戟,就像当初她喜欢楚怀安一样,付出了真心,要割舍的时候肯定会痛会难过,可一旦割舍掉,再痛也会结痂。
当初她若是没有回京,不也就将楚怀安封存在记忆里了吗?
当然,陆戟和楚怀安是不一样的,从认识陆戟开始,她就知道有顾漓的存在,所以她对陆戟的喜欢,一直很有分寸,那是她留给陆戟和顾漓的,仔细想来,她对陆戟更多的是感激和敬重,不像情窦初开时面对楚怀安有那种心跳不止的悸动。
亡灵之战后,陆戟在御前提议,让陆国公认苏梨做义女,苏梨的确生气难过,后来他忘了苏梨,选择斩断前尘往事,苏梨便也渐渐放下了那点过往。
若不是全然放下,她怎么会主动跟楚怀安说想要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