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即由众人随意指定一个命题,围绕命题作诗一首,然后由众人投票决出优胜者。
书法即现场誊抄任意一页文章,以见书写功力。
规则说完,立刻有宫人抬上桌案,奉上笔墨纸砚,两人中间用屏风隔开,不能偷看不能交谈。
苏梨开始研磨,对一会儿国论要写的内容基本已有方向,正思考着,忽然听见顾远风扬声道:“侯爷为何不下注?”
“谨之素日最爱热闹,往年也数你对此事最为积极,今日怎地如此消沉?莫不是担心苏小姐输了?”楚凌昭也跟着问,他地位最高,作为裁决者,为了公平起见没有押注。
楚怀安还在生闷气,闻声想解腰上的贴身玉佩,捞了个空,想起刚刚给了苏梨,气得更甚,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解了个香囊准备丢出去,被顾远风制止。
“侯爷方才说阿梨签了卖身契与你,下官可否请侯爷以此契为注?”
“你要干嘛?”楚怀安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起来,浑身的毛倒竖着,一言不合就要扑上去挠人:“想赢一场比赛就跟爷抢人?做你丫的白日梦去!”
“侯爷误会了,我不是要拿卖身契,只是今日本官若输给阿梨,可见其才学在本官之上,而本官还在朝为仕,她却在你手下为奴,这宣扬出去该怎么算?”
是啊,一个才学在朝廷命官之上的人,却在逍遥侯手下做个奴婢,这算什么?
“下官并非要与侯爷抢人,只是希望侯爷还她自由身。”
还毛线自由身,是她自己故意撞老子手里来的好吗!
楚怀安在心里反驳,却还是不想把那契约拿出来。这小东西叫他捉摸不透,没点凭据拿捏在手上,还真是不放心。
他心里不愿,却不知道这卖身契苏梨虽然按了手印,但还没去官府登记入册,苏梨其实并不算真的入了奴籍。
“小爷想押什么就押什么!你管得着吗!”
楚怀安无赖的说完将荷包丢进代表苏梨的那只陶罐里,气咻咻的坐下,顾远风皱眉,还要再说,苏梨隔着屏风低声开口:“一张纸而已,先生不必如此执着。”
毕竟是除夕,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僵,顾远风抿唇没了声音,宫人搬来铜锣准备敲锣为号,顾远风再次提议:“陛下,两场比试万一不分胜负,臣想加试一场国论!”
国论,即对当朝国情进行论述分析,这种一般是在科举中试子写文章来评判是否有治国之道的方式。
当年苏梨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凭的就是‘北旱南涝不解,国之根基不保’一文摘得探花郎,当时文中所言之法,如今已有部分落实到地方县衙治理实施。
听到国论二字,苏梨的眼睛顿时发亮,她要向陛下暗示有人贪污军饷一事,借这个时机再好不过,陈书种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呈递到楚凌昭眼前,不会有任何人中途拦截。
可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她不能直白的说有人贪污军饷,自己会惹火烧身不说,连陆戟斩杀粮运使一事恐怕也会立刻被发现。
楚凌昭对顾远风的提议颇感兴趣,沉思片刻开口:“爱卿提议甚好,若能作出利国利民的文章,朕重重有赏!”
敲了铜锣,比试正式开始。
第一场诗情,命题是新生。
楚凌昭刚喜迎龙嗣,知道众人是想讨个好彩头,苏梨特别往亲子方向写了一些,顾远风的方向在涅盘重生,着眼点和立意都比苏梨高出许多,诗一作出,高下立现。
众人交头接耳,果然女子眼界狭隘,还是没有男子大气云云。
苏梨不甚在意,顾远风却隔着屏风说了一句:“不论输赢,今日这些彩头都是你我师徒二人的,阿梨就算真的想输,也莫要输得太刻意可好?”
这话听着倒像师徒二人故意装作不认识骗这些人彩头一样,苏梨哭笑不得:“先生,方才我是刻意取巧想要讨好取胜,并非故意想输。”
“那便好!”顾远风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宫人从藏书阁拿了两本书来,都是兵书,为了不占用太多时间,只需誊抄一页便好。
苏梨自己写字一般比较小巧秀气,但当年顾远风曾让她摹过一段时间书法大家的狂草,只是她那时年龄尚小,腕力又不足,无法写出草书的娟狂霸气,如今在塞外磨练了一段时间,腕力倒是比之前要强上许多。
思及此,苏梨先在纸上用草书抄了两句,找回感觉以后,便撤了那张纸,重新誊抄。
甫一落笔,手腕便像有自我意识一样动起来,行云流水不可阻绝,这些兵法让她想到边关的人和苍茫的天地,胸腔一片开阔,笔锋也随之洒脱起来,整张字几乎是一气呵成。
收笔,手腕有些泛酸,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苏梨松了口气,落笔退开,让宫人取走那页纸,脑袋探过屏风,顾远风还没写完,悠然的蘸墨,用的却是左手。
先生为何改用左手写字?
苏梨诧异,没一会儿,顾远风也放下笔,两张纸被宫人挡了署名框起来绕场展示,众人左瞧瞧又看看,投票的时候颇有些犹豫不决,最终投票出来,苏梨比顾远风多了三票。
宫人一揭晓,众人哗然,完全没料到这草书竟是苏梨所写。
“这草书写得行云流水、荡气回肠,没想到竟是苏三小姐所写,一个女子,如何能有这样的气魄与胸襟?莫不是三小姐这五年在外受到什么高人的点拨?”
陆国公捋着半百的胡须说,他一生征战沙场,卸甲以后,身子落下旧疾无法再舞刀弄枪,闲不住也开始练书法修身养性,最喜欢的便是草书,苏梨今日露这一手,甚合他意,看向苏梨的眼神也越发和蔼起来。
“国公大人过奖了。”
苏梨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主要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再提及与顾远风的师徒关系,这会儿她出了风头,难保来日会不会有人以此事讥讽,连累先生。
苏梨有自己的考量,落在楚怀安耳中就不一样了,旁人不知内情,他却是知道过去五年,能点拨苏梨的人除了陆戟再无其他。
何止是点拨,孩子都带回来了呢!
楚怀安心中冷笑,嘴上也闲不住,嚼着点心开口:“赢了就是赢了,国公大人别为了顾大人的面子找借口。”
楚怀安这样嚣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早已习惯,这个话题本来已经要翻过去了,安珏却又开口:“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苏三小姐如今的书法造诣倒是比顾大人还要高几分了。”
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众人提醒苏梨与顾远风的师徒关系,背后用意绝非一般。
“顾大人教习了民女数年,民女感之不尽,但自五年前,民女与顾大人已断绝师徒关系,请安大人不要再几次三番提及师门,民女愧不敢当!”
苏梨当着众人的面撇清自己和顾远风的关系,以免日后有人将脏水还溅到他身上。
苏梨主动提及五年前,在场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变,有新入朝为官不懂的,旁边的人还嘀嘀咕咕的给他解说,苏良行在旁边坐着,脸色不好了起来。
“众爱卿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不妨大点声,也让朕听听寻常没听说过的奇闻轶事。”楚凌昭把玩着茶杯温声开口,五年前的事闹得那么大,他哪有不知道的,众人连忙噤声。
气氛略僵,楚怀安皮笑肉不笑的出来打圆场:“这些死古板能有什么有趣的事,皇表哥若是想听,好不如我日后带几个话本子来得有趣。”
“谨之说得有理,不是还剩最后一场比试吗,继续吧。”楚凌昭发话,宫人立刻鸣锣,苏梨和顾远风继续比试。
苏梨方才一直在想如何行文,铜锣一敲,便落笔洋洋洒洒的写起来。
当年写北旱南涝,她尚在闺中,对民生疾苦的了解皆来自书籍,并不深刻,是以陈列很多方法都华而不实,如今她在边关待了五年,连边关冬日的寒风都刻进了骨头缝里,写起来自然比当年务实得多。
半个时辰后,苏梨放下笔,等墨迹风干,不待宫人前来收纸张,亲手将写好的三页纸呈上:“民女陋识,请陛下过目!”
“放肆!无知女流,既是陋识,何敢呈给陛下过目?”苏良行猛然厉喝,宫中规矩森严,所有物品皆有专门的宫人呈给楚凌昭,苏梨如此自呈,便是越矩。
苏梨背脊挺直,将那三页轻薄的纸高举过头顶:“请陛下过目!”
请陛下过目,这是边关数万将士的心声,也是边关苦寒之地的百姓心声,何其有幸,她能亲书其间种种,何其有幸,她能亲手将它递到九五之尊手中。
苏梨心中充盈着一口气,直到楚凌昭亲手接过那三页纸才缓缓吐出。
三页纸的内容,她写了足有半个时辰,从她跪地仰视的角度,可以看见年轻的帝王认真的眉眼,他看得很专注,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会知道戍守边关的将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会知道边关百姓过的怎样的生活,也会知道,京中歌舞升平却不代表国泰民安无战事纷扰。
“国防一日不可怠,军机一刻不能休。”
良久,楚凌昭轻声念出了她的文章标题,十四个字一出,御花园一片肃静,无人再轻言谈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薄薄的三页纸上。
这是怎样大胆的女子,竟敢狂妄的谈论军政!
念完标题,楚凌昭将那纸张压在手下,不予评价,等了一会儿,顾远风写完,宫人将文章呈上,楚凌昭照例接过认真研读,片刻后念了标题:“儒风不绝,女子当自强。”
这是顾远风人太学院推广女学的理念,他做出这篇文章,众人一点都不奇怪,只观望着想看楚凌昭对苏梨那篇文章的评价。
两篇文章看完,楚凌昭跟旁边的宫人递了眼色,立刻有两个宫人上前,将两篇文章拿给众人传阅。
最终,两篇文章都传到了陆国公手中,他拿着文章,看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一局,众爱卿觉得谁的文采更胜一筹?”
问是这么问,可比的已不是文采。
这两年多次有人上奏称军机冗杂,军费开支过大,陆国公虽辞了军务,闲赋在家,楚凌昭也还是多次征询他的意见,他皆是不同意裁军,到了今年,裁军之声过大,不得已,他只好退步让楚凌昭自行裁决,这才设立了军情处,先调查各项军费开支,再想如何裁军。
可如今军情处还未推进调查,苏梨就冒出来说边关疾苦,将士生活艰辛,若她今日赢了,岂不是打之前上奏的大臣的脸?若她今日输了,日后裁军出了什么问题,不只是之前上奏的官员,连在座其他人难辞其咎。
众人惴惴,无一人敢轻易发言,楚怀安左看看又看看,嗤笑出声:“怎么一个个都成哑巴了?被小爷的人满身才华惊到了?”说完,懒洋洋的吐了瓜子壳。
这话,摆明了是站苏梨,但他在朝中任的都是闲职,又是皇亲国戚,说了也没关系。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发言,苏良行看完苏梨的文章就被气得不行,刚要开口呵斥,安珏又冒头做了出头鸟:“边关疾苦,苏小姐一介弱女子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五年前民女离家以后,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边关,亡夫在陆将军镇守的城池做卖货郎,整日走街串巷,偶尔也给军中供给些日用品,因此比朝中主张裁军的大人们更了解实情一些。”
“……”
这会儿夫君又成卖货郎了?
楚怀安磕着瓜子静静地看着苏梨面不改色的瞎说八道。
众人太过震惊,一时没留意到她口中说的‘亡夫’二字,倒是之前那些主张裁军的大臣坐不住了,面红耳赤的想要反驳,陆国公忽的开口。
“臣一生戎马,如今闲赋家中,对裁军一事不敢有疑义,却可以担保,苏家这位丫头所书内容,并无半分作假!”
“……”
陆国公亲自作保,现在谁还敢说苏梨写的东西是凭空捏造的?
好几个准备反驳的大臣被噎得脸色变成了酱紫色,这还不算,一直安静坐着当雕像的赵寒灼也站了起来,走到中间坐下:“陛下,臣觉得仅凭国公大人和苏小姐二人所言还是太过单薄,无法证实文中所述真伪。”
“就是就是!赵大人说的是。”
几个大人小声附和,觉得之前都误会赵大人了,他哪里不近人情了,这样实事求是才是好样的嘛。
然而还没夸完,赵寒灼话锋一转:“臣请命彻查此事,若苏小姐所言非实,今日便是顾大人胜,若苏小姐所言属实,臣觉得,苏小姐此文较顾大人而言更胜一筹。”
众人:“……”
赵大人,大理寺最近的案子是太少了吗?你吃多了没事干,专门请命要调查一篇文章的真假?
众人在心里吐槽,赵寒灼却义正言辞得很,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是在用杀牛刀砍大白菜。
“赵大人,你这样是越矩了吧,事关军情,就算要查,也当由军情处调查此事。”安珏起身开口,表情已是不悦,赵寒灼也不恼,平静的回应:“安大人在这里正好,军情处已成立半年,以安大人之见,苏小姐此文是真是假?”
安珏没想到赵寒灼这个时候会把球踢给自己,面色一沉,又听赵寒灼继续道:“安大人方才说的越矩,下官并不认可,此事不止涉及军情,若此文作假,便是欺君罔上,恶意骗取诸位同僚的彩头,牵连甚广,乃是下官入职以来见过最大的一桩大案!”
众人:“……”
赵大人,求你还是闭嘴做回那个冷酷无情的铁面判官少说点话吧!
论口才,赵寒灼审案多年,多少案犯的铁齿铜牙都被他撬开了,安珏自然说不过他。论律法,远昭国的律法几经修改完善都是赵寒灼与律政院一起做的,他整个人就是部行走的远昭律例,安珏更辩不过他。
是以,安珏只能被赵寒灼怼得哑口无言,压着怒气老老实实的跪下回答问题。
“回陛下,军情处虽成立半年有余,但光军饷和军名册两项的分类梳理工作就很繁重,臣无能,目前尚未来得及亲自去往各地调查军需,是以不敢断言苏小姐所书是真是假。”
楚凌昭点头,并未责备安珏的意思,等宫人将两份文章又拿回来,随意放置在旁边,沉声道:“军情处新立,百废待兴,安主蔚劳神费力的确辛苦了,然今日的比试却不能没有一个结果,既然赵爱卿有心要管,那此案便由他特别处理,军情处无需协从办案,但大理寺办案有需要,可自由出入军情处,调阅档案!”
天子一言,便是不可回转,此事虽不用军情处出力,却也是将军情处劈了一刀,露出豁口,初设时的特别权力受到了大理寺的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