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平静的说,手上折着元宝没停,楚怀安点点头,正要擦汗,不经意看见苏梨垂着眸,脸微微偏向另一侧,像是躲避着不敢看他,白皙的耳垂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绯红,像上好的水蜜桃,透着馨香,勾得人想咬一口。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楚怀安端起旁边那碗绿豆汤一饮而尽,压下胸口的燥动。
苏梨学得快,手指也灵巧,叠了几个之后,就比初七初八叠得还好了。
十一喝了汤,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把石碑背了过来。
石碑很重,压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显得格外沉重,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是七娘收养的最后一个孩子,虽然跟着七娘的时间最短,年龄却比初七初八要大。
七娘不在了,尸骨没有找到,苏梨让苏恒修帮忙给七娘也雕了一个等身木雕替代。
苏梨看着十一一步步把石碑背到新挖的土坑边,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疑惑。
那个长老真的死了吗?她从漓州逃脱以后潜入京中,难道就是为了在太后大寿这日刺杀太后?
但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被楚怀安和顾炤联手杀死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在想什么?”
楚怀安问,穿上衣服,领口却是松垮垮的透着不羁。
苏梨叠好手里的元宝帮他把领口理好:“我觉得这个长老死得太容易了,觉得有点不真实。”
“她再怎么装神弄鬼也只是人,不是神,即便是这次让她逃了,她想活下去还是要杀人,只要杀人,总会露出马脚,她敢再露面,我就能再杀她一次!”
楚怀安毫不留情的说,语气自信又笃定,苏梨压下疑虑点点头:“嗯。”
元宝叠好以后,一旁的侍卫抬着装了木雕的棺材过来下葬,苏梨带着初七初八烧元宝。
苏唤月的木雕是紧挨着她的墓葬下的,苏梨没再另外立碑,她就是想尽力弥补一点,也让苏唤月在天有灵多一点圆满。
被楚怀安杀死那人的尸首没多久就化成了一滩腥臭的血水,苏梨没能将她挫骨扬灰,不过楚怀安让人把安珏的尸骨挖了出来,苏梨把那尸骨捣成碎片,撒在了京城到陇西县的官道上。
如果尸骨无存亡灵便真的不得安息的话,这条路上来往的车马很多,他也该被千万人踩踏碾压,受尽折磨才是。
十一想和初七初八回去守着七娘的棺材铺,苏梨没有同意,他们年纪还太小,就这么待在棺材铺里苏梨不放心,便允诺留着棺材铺,等他们再大些,有自保能力以后才能回来,三人没有意见,一起回去在县主府住下。
因为太后薨逝,远昭国三年内不得行婚嫁之事,陆戟和顾漓的冥婚也被搁置下来。
皇宫上下挂上白幡,街上的店铺也都换下颜色鲜亮的门窗,尽量让颜色看起来素净些。
楚凌昭休朝三日,亲自在灵堂守孝。
那三日没有宫人靠近,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送走了自己的生母。
十日后,太后下葬,以最高的礼制入殓,楚凌昭一路送行,楚凌熙和楚怀安亲自抬着棺木出宫,数十个宫人撒着纸钱哭丧,全城的百姓无声相送。
这位生前享尽了恩宠,死后也风光大葬的太后,在远昭史书记载中,一生端庄仁善,为人妻是国母典范,为人母是淑德亲厚,后世当敬之仰之。
没人知道她曾给自己的亲侄子下毒,引发了一场宫乱,也没人知道她曾下令刺杀逍遥侯和镇边将军,险些害得远昭亡国。
当日在寿宴上的大臣依稀记得,太后在吃下那口长寿面后,面容狰狞的对着楚凌昭大骂:“逆子!你竟敢弑母,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太后至死,恨死了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但她死后,她绝情寡义的儿子给了她最大的宽容,并帮她粉饰了一生的荣光。
母后,安息吧……
太后下葬以后,远昭国百姓的生活很快恢复正常,朝堂之上却是一片死气沉沉,一场自上而下、大刀阔斧的改革正以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先是科举体制的改革,参加科举的人不再局限于书香世家,布衣寒门均可参加,不以家境论高低,只以人品学识见高下,此法由太傅顾远风着手实施,太学院很多元老大臣均被不动声色的劝退,告老还乡。
然后是朝纲的整顿,由大理寺少卿赵寒灼对六部官员逐一进行审查,有贪污**、作奸犯科的,全部革除官职,流放蛮夷,其中兵部又是重中之重,贪污军饷者,处以极刑,并诛九族!
还有是军纪的整顿,逍遥侯受命接管骠骑军,以铁纪治军为首任,结党营私者,仗势欺人者,投敌叛军者,全部清理整顿。
最后是各地方驿站与京城之间的信息传达,驿站官员不再是常年驻扎驿站不动,而是轮流任职,每两年要回京一次,将任期内的政绩写在奏折呈报御前,若是四年内无作为,则自动摘除官帽卸任离职。
这些变化都是在暗中进行的,除了最核心的几个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学院是文官聚集的地方,也是一开始辞官最多的,楚凌昭并不惧怕被忽鞑发现自己在大幅度的裁减文官。
那些官员被辞以后,今年的科举暂且废止,顾远风只有一年的时间为明年的科举做准备,只好离京亲自去探访一些不喜官场风气,傲然隐世的儒雅学士,请他们出山入朝,为远昭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干的人才。
楚凌熙在太后下葬以后又逗留了些时日便回了自己的封地,之前他都是做的闲散王爷,如今也得了楚凌昭的吩咐,回封地以后要加强练兵,即便是像漓州城这样的一城日常驻军,在战事兴起的时候,也要是一把能拿起来的刀,而不是散沙!
陆戟如今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暂时留驻京中,在西山军营练兵,正好整改之前那些兵马的不良风气。
骠骑军的驻地在西北,楚怀安领命以后,被要求带兵前往西北。
离京前一晚,他又翻墙去看了苏梨,苏梨给他做了七八对护膝,又做了几件方便日常训练穿的衣服,还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膏,全部打包成一个小包裹。
楚怀安拿着那个包裹把苏梨吻到近乎窒息,最后喘着气在她耳边提了个要求:“明天不许来送我!”
苏梨应了声好,第二天安睡到天亮,果然没去送他。
后来听京中的百姓说,那天逍遥侯穿着一身银色铠甲,配着双龙绞珠长剑坐在马上俊逸非凡,如天神降临,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然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又一圈,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
听见这话时,苏梨正在岳烟的督促下用药水泡手,闻言唇角勾了勾,有些好笑。
分明是他不让她去送的,临了又找她做什么?这人不会因为她真的没去记仇吧?
不过苏梨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记仇的,她走的时候,他不是也不能来送她么?
远昭国雪历年端午节,在远昭逗留近半年的胡人使臣团,终于启程离京。
使臣团离京那日,坐的还是来时那样色彩艳丽的马车,胡人的王上沉着脸坐在马车上,马车帘子撩起,有胆大的百姓丢了瓜果香囊到马车上以示友好,大理寺少卿骑坐在马上领着使臣团出城,众人发现紧跟在王上后面那辆马车上有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的打扮和胡人公主一致,手里却抱着一个瓷白的白玉坛子,坛子看上去很名贵,上面还雕刻着精致漂亮的纹路,并非凡品,然而怎么看都很诡异。
因为那坛子的形状,像极了远昭百姓平日常用的骨灰坛子。
胡人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吗?怎么会抱着个骨灰坛子离京?
众人不解,却又无从探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能被那不可得知的秘密挠得心痒难耐。
一路出了皇城,赵寒灼翻身下马:“陛下派了五十精锐护送王上与各位使臣,愿诸位一路平安!远昭与贵族能一直睦邻友好!”
赵寒灼说着官方的客套话,到了这里,忽鞑也没有要虚伪回应的必要,鼻间哼了一声,驾着马车的勇士便猛地挥了马鞭,飞驰而去。
等使臣团都走了出去,赵寒灼回城,冷声命令:“关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慢地发出低沉的声响,昭示着亡灵之战换来的短暂祥和拉开帷幕,尽管谁也不知道这祥和背后,藏着怎样可怖的暗流涌动……
两个月后,夜,胡地,忽伦王宫。
胡地苦寒,多风沙,王宫修建得不如远昭皇室那样高大恢弘,就连忽鞑的也只有一层,只是宫殿的屋顶架得很高,呈圆弧状,屋顶中央用琉璃做了个圆形天窗,日光和月光洒下来时,便会有璀璨的流光倾洒而下。
在胡地,他们认为这是神灵赐予的圣光。
胡人得知忽鞑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地前来迎接,看见苏梨和她手上捧着的骨灰坛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凶恶不善起来。
他们都知道,苏梨手上捧着的是忽可多的骨灰。
那是他们伟大的勇士,也是他们的神灵之子,比忽鞑更有可能带给他们强大富足的男人,但那个男人被远昭的人杀死了,不仅如此,还给烧成了灰。
胡人信奉神灵,奉行天葬,尸体没能完整的保存下来,是非常让人愤怒的一件事。
苏梨可以明显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如尖刀,恨不得将她扒皮剥骨生吃了一样。
忽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把苏梨带到了他的王宫,一进去,苏梨就看见那琉璃做的天窗下面,摆放着一个火炉,里面的火光是幽蓝的,年迈的巫师站在火炉旁边手舞足蹈的跳着自古流传下来的巫舞,为亡灵祈福。
“过去。”
忽鞑命令,苏梨抱着骨灰坛走过去,巫师面色狰狞的看向她,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晦涩难懂的胡语,颇有点像念咒。
苏梨面无表情的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巫师从她手里抢过骨灰坛子,伸手抓了一把骨灰洒向火炉,这时他的动作变得无比轻柔,连狰狞的脸色都变得柔和起来,像母亲抱着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
不知火炉里事先放了什么,那一把骨灰洒下去以后,火焰一下子蹿得老高,像是忽可多死后的亡灵带着诸多的不甘心。
巫师不停地往里面洒骨灰,不停地看着火焰说话,给人一种在和鬼沟通交流的错觉。
骨灰撒到一半,巫师抬脚在苏梨的腿弯踢了一下,苏梨跪了下去。
地砖生硬,磕得苏梨膝盖很疼。
苏梨咬牙没吭声,巫师把最后一点骨灰放进一个碗里,碗里事先装了黑红的液体,没一会儿便被搅得粘稠起来,巫师端着那碗走到苏梨面前,沾着那粘稠的东西在苏梨脸上乱画。
隔得近些,苏梨闻到那东西的味道,有点像狗血。
这是在驱邪还是在下咒?
苏梨弄不明白,巫师画完以后,双手合十念了几句咒语,然后在苏梨眉间点了一下。
细微的刺痛传来,像是细小的针尖在眉心扎了一下,苏梨下意识抬手想摸摸那里,忽鞑的声音传来:“从今天开始,你在这里守着。”
苏梨想起忽鞑跟楚凌昭说是让她来给忽可多守寡的,从她踏进忽伦王宫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胡人的丧葬规矩其实比远昭简单得多,但忽可多身份不一样,死得又惨,所以便与寻常的丧葬之礼有些不同。
在胡人一族,若是横死在外,灵魂是不能自己回来的,需要有人守着一盆火,保证火不熄灭,烧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唤回亡灵。
若人死得很惨,亡灵虽回了故乡,却不能往生,还需要继续守着那火,诵经念佛,守够一年,最后再以心头血献祭,亡灵才能从这一世的苦难中解脱,入轮回再世为人。
苏梨知道还要用心头血献祭的时候,就知道忽鞑还是要自己的命的,不过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可以到那个时候再随机应变。
跪了两日,第三日时,有人来带苏梨去沐浴换衣服。
衣服自然都是胡人女子的服饰,颜色鲜亮,绣纹不如远昭的精细,多以鸟兽为原型,缀着沉甸甸的银饰。
换好衣服,那些人又帮苏梨梳了胡人女子的发型,中间用牛角拱起来,戴上动物牙齿皮毛做成的头饰,说不出来的怪异。
装扮妥当,几个人把苏梨送回去,刚踏进屋里,苏梨就听见两道急促的声音,掀眸一看,画风诡异的壁画上正折射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撒着忽可多骨灰的火炉还燃着,那声音也越发热烈,苏梨微微皱眉。
她知道胡人向来不遵守人伦道德,但当着自己儿子的骨灰做这种事到底是怎样恶劣的爱好?
苏梨在门口站得有些久,忽鞑喘着气低吼:“进来!”
苏梨犹豫了一下,从头饰上取下一个动物尖齿握在手中,提步进去,入目的画面果然十分不堪。
那女人偏头闪躲了一下,被忽鞑打了一巴掌,然后痛苦的叫出声。
苏梨站在旁边,冷眼瞧着,心里没有太大的波动。
当年她被俘三个月,见到的场面比这要令人作呕多了。
忽鞑虽然年纪大,雄风倒是不减当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那女人丢开,很快有人进来把女人拖下去,女人忙爬起来求饶,但忽鞑没有心软,直接让人把她拖走。
屋里安静下来,空气中浮动着腥膻的味道,忽鞑大剌剌的坐在床边看着苏梨:“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
“她是忽可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