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地方都很完美,唯有这一点瑕疵,总是叫人没办法不介怀。
苏梨想起之前那个梦,再看这木雕的眼睛,心里不知怎么计较起来:“做木雕的讲究平心静气,不可浮躁急进,怎么会突然失手呢?可是那时有人干扰了你?”
因为瑕疵被发现,张五本就羞窘难安,被苏梨这么一问,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赧然了一会儿,他只得涨红着脸坦白:“这几日那画像已刻在我心中,夜里甚至有梦见画上的女子,不过梦里都是隔得很远见过一次,刻眼睛的头天夜里,我……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有人剜了她的眼睛。”
有人剜了她的眼睛?
这话于苏梨而言着实诛心。
苏梨梦见苏唤月眼睛被挖,还可以解释是漓州之事影响,她想多了,张五一个失忆的人梦见,却毫无缘由。
只怕那并不是梦,而是他缺失的那段记忆中的一部分!他确实曾目睹有人剜了苏唤月的眼!
他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日清明节,连晴了半个月的春光躲了起来,天上下起绵绵的细雨,苏梨没去陇西县上香,只跪在祠堂给苏唤月烧纸,苏良和苏珏早在苏挽月下葬之前就搬了出去,偌大的祠堂空荡荡的,只供着苏唤月一个人的牌位。
岳烟昨天又被楚怀安接出宫,在府上住下专门给张五治病,好让他早点恢复记忆。
二姐,我一定会找到剜你眼的凶手的,此仇不报,我没脸去你的坟头给你磕头上香。
苏挽月已经死了,她当初害你错嫁给张岭,如今也算吃尽苦头,黄泉路上若是遇见,你莫要怕她,便是下地狱,也该我陪着她。
绿袖对你忠心耿耿,如今在张家,跟了温陵也算有安身之处,我之前就跟温陵说了,若遇到合适的好人家,便为绿袖许一门好亲事,她若出嫁,我会替你为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的。
我过不久就要去胡地了,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若是不幸死了,也许还能追上你,一起投生做姐妹。
没人来打扰,苏梨一个人想了许多,烧了足足一火盆的纸钱灰。
八日后,张五恢复记忆,讲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他原姓苏,名恒修,是漓州世家苏家大少爷,去年带着家仆去浔州行商,意外被人掳劫,他不认得那群人是谁,只记得为首那个断了一臂,叫安珏,还挖了一具女尸带在身边。
他们在浔州等了一日,等来一个中年妇人,安珏唤那妇人一声‘青姨’,青姨戴着斗笠,苏恒修没见过她的真实面目,但第一次见面,他听见青姨对着自己冷哼了一声。
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他不知道那敌意从何而来。
青姨是为了安珏来的,似乎早就料到安珏会走到这一步,要替安珏改头换面,好让他能掩人耳目离开,那些人想要的就是苏恒修那张脸。
然而安珏却没有同意,他和青姨吵了一架,言语之间对换脸之事十分不认可,似乎换脸以后身体机能会不断下降,需要时不时以旁人的器官替代才能延续生命。
安珏不想要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
吵过一架之后,青姨没有坚持,然后安珏告诉青姨他手上有一具尸体,让青姨去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器官。
那时苏恒修是清醒的,他看见青姨围着那女尸转了两圈,因那女尸已死了几日而觉得颇为可惜,但最后她并未空手而归,她剜了那具女尸的眼睛。
苏恒修看见她的手法十分娴熟,手起刀落,好像手下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动物。
在青姨剜走那双眼睛以后,安珏让人把女尸碎尸,只留了一臂,其他的全都丢出去喂了狗。
青姨将那双眼睛小心装起来,然后问安珏要了苏恒修。
青姨迷晕苏恒修把他带到一家名叫敛芳阁的胭脂铺,苏恒修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那胭脂铺的制香楼里。
青姨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十分漂亮的脸,但他并不认识,不知道青姨把自己带到那里是要做什么。
而后他听见一个熟悉欢快的声音:“大哥!”
循声回头,他看见自己的嫡亲妹妹苏月,苏月热切地告诉他,那个青姨其实是他们已经死了多年的娘。
苏恒修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的世界倾覆了,娘早就死了,怎么会突然死而复生?而且还这么年轻?
苏月说娘根本没有死,一直就在漓州,还帮她治好了脸上丑陋的胎记,是极好的人,是他们的爹当年负了娘。
一瞬间接受了太多信息,苏恒修的脑子都转不动了,苏月却还在旁边问他,她现在这双眼睛好不好看,他猛然后背发凉,意识到那双从女尸上剜下来的眼睛,现在已经放进了苏月的眼眶。
他的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并不觉得苏月是他妹妹,而是一个装着别人器官的怪物。
事情却远远没有止步于此,苏月告诉他二弟其实不是被盗寇所杀,而是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娘杀死的。
而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比二弟长得更像爹,几乎和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娘一直等到现在也舍不得下手。
苏恒修听到那个时候控制不住的反胃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确信自己遇到了怪物,只有仇恨没有善恶的怪物。
最后,他被苏月亲手捆住手脚,绑上石头丢进了制香楼后面的井里。
据说,这是他们娘亲当年被沉江的死法。
沉入井里没多久,苏恒修便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从井里救上来的,醒来后,他便失去了记忆,机缘巧合之下被周家那位少爷带到了京中,然后遇到苏梨。
也许是苏唤月的亡灵难安,冥冥之中注定让他遇到苏梨,告诉苏梨她死后曾遭遇了什么,好让苏梨替她报仇。
苏梨没有听完苏恒修说的话,耳边嗡嗡的半晌都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真的把我二姐的尸身丢去喂狗了?”
苏梨一字一句的问,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快要溺亡的人,死死的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恒修张了张嘴,被她这么看着,竟说不出那一句‘是’。
沉默得久了,苏梨也得到了回答,呼吸急了些,她起身就往外走,被楚怀安拦下紧紧抱住。
“放开我!”
她大声说,声音带着哭腔,情绪近乎崩溃,楚怀安不放,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要把安珏的尸骨挖出来剁了喂狗!”
“好!”
“抓住那个长老,我要亲手把她碎尸万段!”
“好!”
咬牙切齿的说了这两句话,心里的悲痛却还是不能消减分毫。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二姐这么残忍?!
废了安珏的是她,为什么不找她报仇!为什么要去伤害二姐!
“万一陛下要留着她的性命怎么办?”
“我会帮你!”
第148章 太后寿宴!
立夏,太后七十大寿如期而至。
举国上下皆同喜同贺,街上的小摊开始出现很多有海棠花装饰的饰品、糕点,只因海棠花是太后的象征之物。
茶楼的说书先生编的段子也全都是称赞太后仁善,先帝与太后恩爱有加,大街小巷,全都充斥着喜气,似乎所有人都在真心的为太后过寿而欢欣鼓舞。
在这一片喜气之中,赵寒灼和陆戟却异常的忙碌。
顾炤已经确定漓州那位装神弄鬼的长老剥了一名宫女的皮混进了宫中,但两人联合内务府将宫中的人上上下下全都排查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长老藏身何处。
太后大寿是早就定下的,不能随意延期,在大寿这日,宫里的御林军和部分知道真相的人全都绷紧了神经。
他们很清楚,在这一天肯定是要出什么乱子的。
只是不知这乱子会出在什么人身上,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寿宴当日,苏梨一大早就打扮妥当准备进宫,提步出门,楚怀安比她更早等在门外。
他今日穿了一身烟青色华服,衣服是从苏梨的成衣铺定制的,染色极妙,活生生一幅泼墨山水画,他腰间缀着的墨绿双龙戏珠和田玉成了点睛之笔,倒是难得的素雅,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沉稳起来。
他没有坐马车,身下骑了一匹深棕色的马,马看上去刚成年不久,正是脚力最好的时候,远远瞧着,仪表不凡,俊雅如仙。
“上来。”
他说,微微倾身朝苏梨伸出手,那手修润好看,惑人心魄,苏梨上前把手交给他。
他握紧用力一拉,苏梨身体腾空,柔美的杏色衣裙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度,然后层层的落下。
“坐稳了!”
楚怀安低低地说了一声,随即甩出一记响亮的马鞭。
早在他说话之时苏梨就环住了他的腰,马飞驰出去,她的手又抱得更紧。
天气有些热了,他们都穿得更轻薄一些,这个紧紧贴着,彼此的心跳都能感受得到,比平时要快一些,在几个呼吸之间,频率渐渐一致,像是心有灵犀了一般。
快马穿过长街,热闹的喧嚣从耳边刮过,像极了多年前年少恣意,有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送她一腔欢喜一身伤。
痛过哭过以后,情景再度重合,却是温暖更多。
还好,千帆过尽,你我还在。
太后寿宴事关重大,到了宫门口,楚怀安勒了马缰绳停下,与苏梨一起接受第一道检查。
穿过重重宫门,内务府的宫人早就候在一旁,将男女宾客分别带到小房间,脱了衣服细致检查,以免有夹带暗器,连头上的珠钗都要看了又看。
去年赵氏进宫看苏挽月,用的就是那支白玉簪夹带了毒进来。
那次以后,内务府杖毙了不少宫人,如今自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盏茶的时间,检查终于结束,苏梨穿好衣服随宫婢走出去,已是男女宾客分开,不再同行。
穿过九曲八绕的长廊,宫婢将苏梨带到了后花园。
“请县主先在此歇息,现下时辰尚早,要开宴的时候奴婢会再来为县主引路。”
“好。”
苏梨点头,引路的宫婢离开,没一会儿,岳烟带着陆湛走来。
岳烟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抹胸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短襟,窈窕而不失优雅,陆湛则穿着一身绛色锦衣,衣服上用银线绣着桃形暗纹,低调又讨喜。
“姑姑!”
陆湛唤了一声,对苏梨改了称呼,语气有些闷闷地,也许是还没有接受苏梨和他的关系变化。
“你们怎也起得这么早?”
说着话,陆湛已撑不住打了两个哈欠,苏梨找了僻静点的地方坐下,让陆湛能趁机补会儿觉。
苏梨来的早是想观察地形和进出的人,看能不能找到那神出鬼没的长老,岳烟就住在宫里自是不必起这么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