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戴着面纱,秀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支梅花银簪,耳畔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走得近些,苏梨看见她露在面纱外面那双眼眸,那眸子清亮,不弯而笑,含着盈盈的水泽,一瞬间就吸附了苏梨所有的心神。
“民女苏月拜见县主大人!”
苏月说着要跪下行礼,被苏梨扶住:“不必如此!”
她是第一个叫出苏梨身份的人,苏梨受封县主时,楚凌昭正打算肃清朝堂,许多诏令都来不及下发到地方,像赵德都不知道苏梨是有品阶在身的,她一个深闺女子竟比赵德的消息还要灵通。
许是知道苏梨心中所想,苏月起身后柔声解释:“民女的兄长曾到浔州做买卖,在家书中曾提及苏姑娘的事迹,言辞之间对苏姑娘非常敬佩,民女也因此对苏姑娘很是敬仰。”
浔州离京都只有三日路程,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
“原是如此。”
苏梨点头,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苏月脸上。
这双眼睛太像二姐了。
纵然二姐的尸身,是她亲眼所见,亲手所埋,看见这双眼睛她也还是忍不住冒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万一……有什么奇迹呢??
“今日民妇前来,是想感谢县主大人昨日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县主出手相救,只怕民妇已成漓江里的一缕孤魂。”
苏月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苏梨:“这个荷包是我亲手做的,里面装着一些香料,可安神驱蚊,还请县主大人莫要嫌弃。”
那荷包是用上好的苏锦做的,绣着一枝木槿花,绣工极佳,还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馨香,瞧着就让人喜欢。
“做得真漂亮,谢谢!”
苏梨接过,苏月不好意思的笑笑:“县主大人谬赞,大人的长姐以女红冠绝京都,民妇这点手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不会,我很喜欢。”
苏梨说着,直接把荷包挂在自己腰上。
因为是在府中,见的又是女眷,苏梨没有戴面纱,低头的时候,脸上的伤疤便显露无疑,苏月看见,瞳孔一缩,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凳子都被撞翻在地。
“怎么了?”
苏月后退两步,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怪物。
苏梨反应过来,抬手摸摸自己脸上的疤,温声安慰:“只是不小心被火烧伤的,苏姑娘不必害怕。”
“是……是民妇大惊小怪了,请县主恕罪。”
苏月福身道歉,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还是白的,眼神甚至闪躲着不敢看苏梨的脸。
苏梨受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的确有人会被她脸上的伤疤吓到,但也不至于吓成这个样子,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苏梨记下这个疑点,让下人拿了面纱来戴上:“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苏姑娘现在不用怕了。”
戴上面纱以后,苏月暗暗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都落入了苏梨眼中。
“今日的荷包只是聊表心意,明日苏府设了宴专门答谢县主的救命之恩,还请县主不要推拒!”
苏月拿出一张墨色帖子,帖子四角用金箔镶边,绘出鸟羽一样的图案,金色与墨色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大气庄重,完全可以体现主人家的用心与身份。
“这上面的图案挺好看的。”
苏梨接下帖子随口夸了一句,苏月的表情僵了僵:“这……是长老祭祀时穿的黑羽长袍,这在我们漓州是祥瑞德尔象征,可以辟邪。”
辟邪?
一个人穿的衣服都能辟邪,这是把他自己的**凡胎都一起神化了吗?
他若真是神,为什么还会衰老,不能保证容颜不衰?为什么还要用活人祭祀,那些被祭祀的人,难道就不配被庇佑吗?
苏梨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苏姑娘亲自前来相邀,自当赴宴。”
“谢县主大人成全!”
“不必叫我县主,叫我阿梨便好。”
“阿……梨?”
苏月迟疑的唤了一声,似乎没想到苏梨这么平易近人,苏梨弯眸,因为她这一声低唤开心起来,苏月看得一呆。
很多人都说她生得漂亮,是这漓州城一顶一的大美人,如今看见苏梨这一笑,她才发现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这位县主脸上没有伤疤的话,应当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吧。
“对了,你方才说这荷包里装的是药材,苏姑娘家中莫非有懂医理的人?”
“苏家世代行医,家中是卖药材的。”
苏梨点点头,原是行医的。
苏梨想起越家那位三少爷还没找到妥善的人救治,刚想跟苏月提一下,一个小丫鬟飞奔而来:“奴婢拜见县主大人!”
小丫鬟神色慌张,却还不忘礼数,苏梨将到嘴的话咽下:“请起。”
小丫鬟起身后立刻凑到苏月耳边低语,苏梨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却见苏月的神色一变,苏月看看苏梨,福身行礼:“县主大人,民妇家中突然有些急事,先告辞了!”
“好。”苏梨点头,复又加了一句:“苏姑娘可否解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个要求提得着实突兀,但苏梨被那双眼睛勾着,也顾不得其他。
“阿梨为何会有如此要求?”
“因为苏姑娘很像我的一位至亲。”
苏梨认真的说,苏月抬手揭下面纱,露出面纱下那张脸。
苏梨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定定的看着苏月,没有欣喜也没有失落。
“我像阿梨的至亲吗?”
苏月问,苏梨微笑,缓缓摇头。
不像。
苏月的脸毫无疑问是很漂亮的,黛眉琼鼻,瓜子脸樱桃嘴,皮肤白皙面色红润。
但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有一处和苏唤月相似。
甚至在摘下面纱以后,那双眼睛都不大像了。
她不是苏唤月。
真的不是。
苏梨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难过的,面纱揭下的时候,好像二姐又在她面前死了一次。
苏月离开以后,苏梨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许久,后来楚凌熙提着一壶酒来看她。
苏梨记得楚凌熙以前酒量不好,喝不了几杯就会醉倒。
“王爷的酒量不是不好么?今日怎么想起要喝酒了?”
“想起一些事,想与阿梨同饮。”
楚凌熙说,帮苏梨斟了一杯酒。
苏梨没有追问他想起了什么,左右自己心情也不大好,有酒喝自是没有理由推拒。
酒是甘甜醇厚的,带着漓州特有的风情,不像边关的烧刀子那么烈那么强悍,一杯入肚,便叫人由内而外的灼烧起来,承受不住。
苏梨觉得这酒好喝,一口一口的品着,楚凌熙则是完全的借酒浇愁。
几杯下肚,楚凌熙脸上染上一抹红晕,眼神也迷离起来。
“王爷醉了?”
苏梨试探着问,楚凌熙摇摇头,单手撑着脑袋不再喝酒,苏梨放下杯子,将整坛酒抱过来,直接仰头灌了几口,豪迈得很。
“阿梨的酒量也比本王好多了,本王都……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爷们儿。”
楚凌熙小声嘟囔,苏梨放下酒坛,舔去唇角的酒渍。
“平日王爷都是真爷们儿,但今日不是。”苏梨笑着说,又喝了两口酒:“王爷借醉想问什么便问吧。”
苏梨的声音很轻,通透又理智。
楚凌熙眨眨眼,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看穿,但他确实醉了,也没觉得难堪。
“阿梨,月儿是怎么死的?”
他问,那一声月儿叫得极亲昵,不知在心里这样叫了多少遍。
苏梨有些诧异,她对感情之事向来迟钝,当年若不是楚怀安表现得太明显,她也不能发现他的贼心。
楚凌熙一直克己守礼,好像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谁都彬彬有礼,根本看不出他什么时候将什么人放在了心上。
诧异之后苏梨想起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
她想起那日婚书上的印章纹路是昭和草。
想起当初她未离京时,楚凌熙总喜欢给她买一些零嘴,每次的分量都很大,完全够她分给二姐一半。
想起有一年元宵节,二姐生病没能出去看花灯,却有人让小厮给她送了一只老虎花灯,那花灯分明是他猜灯迷赢来的。
他的喜欢不像楚怀安那样显山露水,像延绵春雨润物无声。
苏梨想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求娶二姐,想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京找二姐,但那些纷杂的情绪,都被他的问题变成刀刃插在心间。
变成遗憾,痛得人难以呼吸。
“二姐是因我受到牵连,被安家反贼所杀,一刀封喉,我赶到时,她已经被装殓好,我亲手给她钉的棺木。”
“一刀封喉?”
楚凌熙哑着声问,他以为苏唤月是自然死亡,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记得她向来怕疼的,那个时候她有多害怕?
心头绞痛起来,楚凌熙想喝酒压下去,却拿不稳杯子。
杯子滚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像刀一样扎进脑子,将那点醉意驱散。
楚凌熙抢走酒坛猛灌了几口继续追问:“那些反贼被抓住了吗?”
“抓到了。”苏梨说,想了想又道:“抓到以后,活剐了。”
活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