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脑袋细细观察思索着,那眼神是超出这个年龄的睿智冷静,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忽鞑被苏湛的眼神看得不舒坦起来,他刚要说话,苏湛两手交握,煞有其事的拱手行了一礼:“回王上,我叫苏湛,是前尚书府的嫡外长孙,苏良行是我外祖父,苏梨是我娘亲。”
他没有说自己是不是陆戟的儿子,只是搬出了自己以前的身份。
忽鞑对嫡外长孙这四个字并不是很理解,但他知道,在远昭,当儿子的,必然会随父姓,苏湛既然姓苏,那便和陆戟不是父子关系。
不过刚刚苏湛喊的那一声他又听得十分清楚,不由拧眉道:“陆戟既然不是你爹,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喊?”
“我爹早些日子被人打死了,方才隔得远,我瞧见那场景与我爹死那日十分相像,便不自觉喊出了声。”
苏湛极平静的回答,心里还记得苏梨回京时撒的谎,倒是首尾呼应。
说完,他又仰头看着楚凌昭,规规矩矩的开口:“请陛下恕罪,阿湛刚刚失仪了。”
楚凌昭将苏湛一系列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中微微惊诧,没想到苏湛年岁这样小,却只花了短短的时间就看出了忽鞑的身份,并且从容不迫的应对了忽鞑的问话。
这样的气魄胆识,别说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甚至连朝中很多大臣身上都是没有的。
陆戟究竟倾注了怎样的心力,才教养出这样聪慧懂事的孩子?
“你年岁还小,朕赦你无罪!”
楚凌昭轻声说,抬手揉了揉苏湛的脑袋,心底莫名软了一下,许是所有初为人父的男人,在看见孩子以后,都会不自觉的心软一些。
忽鞑对苏湛的回答不大满意,目光未曾移开,还想再问,楚凌昭冲一旁的宫人道:“苏小少爷受惊了,送苏小少爷去他娘亲那里。”
“是!”
宫人立刻上前带着苏湛去往苏梨身边,忽鞑的目光一直追着苏湛,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见苏梨把苏湛抱进怀里,复又释怀,原来是那个县主的儿子,难怪口齿如此伶俐,日后长大了恐怕不会是个好对付的。
早在苏湛第一次发声的时候苏梨的注意力就被分散到他身上,然而楚凌昭抱着他,忽鞑又在旁边看着,苏梨只能隐忍克制这不敢上前。
“阿湛,方才陛下和王上与你说什么了?”
苏梨抱着苏湛低声问,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既因为场上的比试焦灼不安,又担心苏湛的身份被忽鞑发现会出现什么隐患。
“那个王上问我是不是陆戟的儿子,我告诉他我姓苏,是前尚书府的嫡外长孙。”
苏湛软软糯糯的回答,应对得极好,苏梨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夸赞:“阿湛说得很对!”
苏湛并没有因为得到夸奖而开心,他抓着苏梨的手,扭头严肃的看向场中,低声问了一句。
“娘亲,输了的人,是不是会死?”
他不了解今日的比试是生死局,但从刚刚的打斗他看得出来,爹爹和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之中,只能活下来一个。
“阿湛。”
苏梨抱紧苏湛,将他的脑袋扭过来靠在自己肩上,不让他去看场上的杀戮与血腥。
“那日你说自己是爹爹的负担,爹爹不要你了,这句话是错的,你爹爹很爱你,刚刚的情况那样危险,若不是为了你,你爹爹可能已经不在了,你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他很需要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苏湛回答,声音有些发颤,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其实害怕极了,因为场上那些铿锵的兵刃相击声,他不知道,那些刀光剑影中,自己的爹爹会受怎样重的伤,会不会死掉。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从小到大都只有爹爹。
虽然爹爹很严厉,陪他的时间也很少,但他很崇拜爹爹。
因为爹爹杀敌很厉害,也很聪明,只要和爹爹在一起,好像天塌下来也不用害怕,可如果爹爹不在了,他的天也塌了。
“娘亲,我错了,那天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苏湛哽咽着说,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楚怀安被侍卫架回等候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顿时黑了脸:“谁让你们把这个小屁孩儿带来的?还嫌现在的状况不够乱?”
说完,推开那两个侍卫,伸手拽住苏湛的衣领将他拎到自己怀里。
苏湛这会儿正害怕,也没跟楚怀安斗嘴的心情,小脸涨得红彤彤,眼睛水汪汪的可怜极了,楚怀安撩起袖子胡乱在他脸上擦了擦,满不在乎道:“哭什么,那个喝醉酒的混蛋能着呢,谁死了他都死不了!他那么爷们儿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娇气的种?”
“……”
苏湛被怼得表情一僵,满腔的害怕难过消散不少,边抽噎边小声反驳:“我……我才不娇气!还有,你……你才是混蛋!”
他不允许自己被楚怀安看不起,更不允许自己的爹爹被贬低。
“不娇气那就给我擦干眼泪,好好看看真爷们儿是怎么揍人的!”楚怀安说着坐下,把苏湛翻了个面抱在自己腿上,端端正正看着场上的决斗。
这样的方式在苏梨看来未免太过残忍,刚要开口阻止,却听见苏湛握着小拳头一脸坚定道:“我再长大一点,也会这样厉害的!”全然没了方才的惶恐不安。
“厉不厉害等你长大一点再说!”
楚怀安戳着苏湛的后脑勺说,鼻间忽的一热。
“侯爷,你受伤了!”苏梨提醒,楚怀安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一手殷红的鼻血,苏梨忙拿了绢帕递给他。
“无事,是刚刚那一跤摔的,不用管我。”
楚怀安淡淡地说,拿着绢帕擦了擦,见鼻血没有要止住的意思,索性直接用绢帕把鼻子堵住。
他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先是精神不济到要用自残的方式提神,刚刚跃下等候区却连站都站不稳,如今又流了鼻血,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人。
“侯爷真的没事吗?还是请御医看一下吧。”
苏梨不放心的问,楚怀安弯眸笑起,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模样。
“阿梨可是在担心我?我不过是流了点鼻血,阿梨就心疼了?看来,在阿梨心中,我比场上那位的分量还要重得多啊。”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把自己和陆戟一起做个比较。
苏梨无语,心里那点担心被他三言两语分解,语气平静道:“侯爷的身体自己有数最好,是臣女僭越,管得太多了。”
说完,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场中,再不被其他事情干扰。
楚怀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轻轻捏了捏苏湛的耳朵:“你娘亲跟别人说话脾气也这么冲么?”
“不,娘亲跟我爹爹说话时就很温柔。”
苏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让楚怀安揉捏,一脸认真的回答,楚怀安戳了戳他还挂着泪痕的脸颊:“你懂什么,没遇到你爹爹以前,她跟我说话更温柔!”
苏湛不服气,拍开楚怀安的手:“那一定是你做错了事惹娘亲生气了,娘亲是很讲道理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对一个人的。”
“是啊,是我做错了事……”
楚怀安低低的叹了一声,漫无边际的困倦袭来,眼皮重得如有千斤坠压,苏湛刚想问他做错了什么,观景台上的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苏湛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陆戟和扈赫又交手了几个回合,陆戟没再刻意忍让,却也一直没有痛下杀手。
两人一直胶着,难分高下,在陆戟又一次踹开扈赫以后,他趁机抓起了地上的短剑,然后飞快的攻向陆戟,陆戟侧身避开,扈赫将短剑换到左手,反手刺向陆戟的脖子,陆戟手中没有兵器,两人又是近身搏斗,陆戟只能赤手抓住剑身。
之前受了伤只用布条简单缠裹的手再度受伤,扈赫的力气不小,拼尽全力的压制,陆戟可以清晰感受到剑刃划入血肉,一寸寸刻上指骨。
但败那剑上的药物作用,陆戟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痛感,只是看见血不停的从指缝涌出滑落。
“我和阿漓有个孩子。”
陆戟忽的开口,扈赫表情未变,越发用力:“我知道,但是那个孩子可怜得连这人世都没看上一眼就死了……”
“孩子没死。”
“你说什么?”扈赫疑问出声,眼底闪过诧异,那只阴鹜的眸闪过一丝迷茫。
“我和阿漓的孩子,今年五岁半了,现在就在那个观看台上,按理,他该叫你一声舅舅!”
陆戟稳住气息平和的说,扈赫的表情一寸寸皲裂,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想怒斥陆戟是在胡说八道,却又因为刚刚那句哭喊而有些摇摆,不受控制的想要回头看一眼。
那是阿漓的孩子。
是顾家仅存于世的血脉。
从刚刚听到的声音来看,那应该是个男孩儿。
那个孩子会像谁多一点?是像阿漓那样爱哭鼻子,还是像他爹一样俊朗正直,亦或者承袭了顾家的一点血脉,天资聪颖?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甚至大过了扈赫迫切想杀掉陆戟的心。
犹豫片刻,扈赫飞快的回头看向观看台,眸光犀利的扫过人群,最终在一处定住。
他被挖了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眼睛视力也不大好了。
可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竟然很清晰的看清了那个孩子的长相,那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孩子,穿着一身锦衣,打扮得可爱又贵气,许是刚刚哭过,眼睛微微红肿,小脸也死死的绷着。
那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他母亲,而紧绷的小脸,则完全和陆戟一模一样。
只一眼,不用再有更多的证据,他可以确定,那是阿漓的骨肉。
因为这个认知,扈赫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阿漓的孩子没死。
顾家的香火也没有断绝。
顾家还有后!!!
这个念头让已经死去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不过随即他又察觉到不对:“那时我是亲眼看见阿漓死的,这个孩子怎么会……”
扈赫喃喃,心底隐隐有个极大胆的猜想,会不会阿漓当年其实没有……
“是我亲手把他剖出来的,我……”
陆戟冷声打断扈赫的思绪,扈赫眼底猛然刮起沉郁的风暴,不等陆戟把话说完便怒不可遏的问:“你动了阿漓的尸身?!”
从陆戟那句话便判断出自己当年并没有看错,阿漓的确已经死了,可在她死后,陆戟生生剖了她的肚子,把那个孩子取了出来!
这是怎样一个人?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发妻死后,竟然亲手剖了发妻的肚子!
若那腹中的孩子已经死了呢?
他这样做对那尸身是怎样的侮辱?
巨大的愤怒让扈赫的眼睛变得一片血红,他用力抽出短剑,陆戟松手不及,十指指骨险些被从中割断。
察觉到扈赫情绪失控,陆戟迅速侧身避开,扈赫挥剑,再度将剑捅入陆戟左肩。
这一剑极深,扈赫抓着刀柄想要搅动,被陆戟抬手用胳膊夹住他的手腕。
“阿漓到死都死死的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这孩子是她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她做了那样多的努力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判定这个孩子的死活!”
“这就是你在她死后还要剖腹的理由?”
“是!”扈赫质问,完全无法理解陆戟的做法,陆戟却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眼眸:“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有多爱这个孩子,就算当时你就在那里,也阻止不了我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