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都是老毛病,不碍事!”太后随意的回答,身体放得更松,软软的靠在椅背上,享受了一会儿又道:“皇帝的手法怎么这么熟练?可是宫里有些个不识大体的妃子缠着你邀宠?”
太后从没被楚怀安这么对待过,自然觉得他是帮别的妃子按摩过,这样一想,心底的感动又变成酸胀的醋意。
“没有,父皇有段时间总是头疼,曾帮父皇按过。”楚凌昭轻声回答,太后的身体僵了一瞬,安家没落以后,她与先帝的感情也生分了些,后来先帝到她宫里的时候也少,楚凌昭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便鲜少在她面前提起先帝,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静默了一瞬,太后浅淡的开口:“皇帝有心了。”她的兴致不高,显然对与先帝有关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楚凌昭却好似没有听出来,沿着这个话题继续发散:“父皇每每头痛都是因为做了噩梦,朕听宫人提起过几次,好像父皇的头痛之症与二皇叔有些关系。”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阴冷:“是哪个宫的宫人竟敢在皇帝面前乱嚼舌根?”
“都是幼时听到的只言片语,那时伺候的人约莫也都不在宫里了吧。”楚凌昭说,这话明显是在敷衍。
若真的只是幼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他今日何必专程在太后面前提起?
太后抿唇,仰头与楚凌昭对视,一时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心神一凝,太后冲一旁的嬷嬷递了个眼色:“你先出去一下,哀家与皇帝单独说几句话。”
“是!”
嬷嬷离开,带上宫门,屋里安静下来,楚凌昭停手没再帮忙按摩,走到太后身边坐下,若无其事道:“母后想跟朕说什么?”
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题,现在却装傻问别人要与他说些什么!
“皇帝现在倒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跟哀家说话也打起哑谜来了!”太后沉着声说,因为楚凌昭提及的事非常不高兴。
楚凌昭抿唇没急着再开口,他比楚怀安其实大不了多少,老侯爷去的时候他尚且年幼,对当年那些事的细节记得并不清楚,今日来太后宫里,不过是查到了一些旧事。
热烈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连屋里漂浮着的粉尘都照得清清楚楚,楚凌昭两手交叠轻轻点了点,犹豫良久低声道:“母后,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今日你我的谈话,出了这道门,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儿子想听母后说一句实话。”
他和太后是母子,不应该是敌对关系,自然不该用上刑讯审问那套手段,推心置腹才是正确的相处模式。
楚凌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太后基本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了,但她脸色丝毫未变,镇定又从容的看着楚凌昭:“什么?”
“母后当初是因为知道有那道遗旨的存在,才给二皇叔下毒的吗?”
“……”
在楚凌昭问出那句话以后,殿里沉默了许久,久到楚凌昭以为太后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哑着声,极缓慢坚定的开口:“不是,毒是先帝下的,那时老侯爷的身体经过太医院的精心调养,有了一些好转,先帝赐了一杯毒酒给他,要他在谨之和自己之间做个抉择。”
先帝一直都知道那封遗旨的存在,但遗旨被越昭帝留下的心腹藏着,先帝找不到遗旨在哪儿,眼看老侯爷的身体要好转起来,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在绝后和自我了结这两条路面前,他选择让楚怀安活。
楚凌昭突然明白这么多年先帝为什么对楚怀安那么偏宠纵容,甚至胜过其他几位皇子了。
先帝心中有愧,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手足兄弟,对楚怀安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竭尽全力做着弥补。
但又不全是弥补。
楚凌昭想起少时的楚怀安其实并不像现在这样纨绔,有一次春围,楚怀安还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楚凌昭清楚记得楚怀安那年活捉了一头小鹿,那头小鹿漂亮极了,一点都没受伤,是被楚怀安抱回营地的,楚凌昭还跑去楚怀安的营地给那小鹿喂了草,但第二天那头小鹿不见了。
楚凌昭那时没太在意,后来没多久有宫人私下传言先帝赐了楚怀安一双鹿皮靴。
似乎就是从那件事以后,后来春围楚怀安再也没参加过狩猎,不是在营地睡大觉,就是带着小厮逗弄随行的宫婢玩。
世人都道先帝偏宠逍遥侯,连楚凌昭也都一直这样认为,现在回想起来后背却一阵阵发凉,先帝的偏宠不是期望楚怀安成器,而是希望他无法无天,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楚凌昭知道皇室凉薄,也知道先帝为了继位和巩固皇位用了些手段,但楚凌昭没亲身经历过那样步步惊心的谋算,他以为先帝那些手段都停留在很多年前。
至少帝位巩固以后,先帝对他来说,是一个宽厚仁善的父亲,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王,是文韬武略的男人!
他没想过,自己是在怎样的保护下成长起来的。
他的顺风顺水,是用别人的坎坷曲折当垫脚石铺起来的。
他一直觉得楚怀安活得没心没肺,如今看来,楚怀安才是那个活得最明白的人。
楚怀安也许并不知道遗旨的存在,可他知道先帝不希望他成长为一个青年才俊,就像太后不希望安家后代人才辈出一样。
他们都是被上位者忌惮的存在,要想活下去,就要成长为迎合上位者的姿态。
现在,这种隐秘的规则被打破了。
“母后,谨之的事,我会处理好,请你以后不要插手这些事好吗?”楚凌昭请求,他没再追问当年那些事的细节,因为知道得太多也于事无补,着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哀家知道你与谨之感情很好,但你生在皇家,坐到这个位置,有些事是不能感情用事的。”
太后放软语气,语重心长的劝说,她是真的在为楚凌昭谋算。
“儿子知道这世上唯一不会谋害我的人只有母后。”楚凌昭开口,这句话足以表达他对太后最大的信任,很诚恳,完全放下了帝王的架子,几乎已经把胸腔那颗心剖了出来,太后眼眶发热,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楚凌昭掀眸与她对视,眸底是某种坚定执着的幽光:“儿子理解母后不想儿子受伤的心情,但这不是母后谋害忠良的理由!以前的事儿子不会追究,日后母后若再插手朝政,儿子不会再放任不管!”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还处在刚刚暖心的感动中没回过神来,楚凌昭起身朝她行了一礼:“请母后谨记后宫不得干政这条祖制!”
“鸿熠!”太后拍桌,叫了楚凌昭的字。
自楚凌昭被册封为太子以后,太后便再也没这样叫过他。
这一次喊出来,却是挟裹着滔天的怒火。
楚凌昭面色未改,直接转身离开,无论背后太后如何怒吼,都不曾停下脚步。
走出太后寝殿,御林军统领上前:“陛下。”
“派兵看着,没有朕的允许,太后殿中不许任何人出入!”
“是!”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将太后幽禁了起来,可见两人的母子关系有多僵,大内总管张德立刻小跑着跟上,刚想劝慰两句,楚凌昭猛地停下,张德一头撞到他背上,吓了个半死,却被楚凌昭揪住衣领:“陛……陛下恕罪!”
张德吓得半死,却听见楚凌昭表情狠戾的开口:“去大理寺让赵寒灼把安无忧的尸体送进宫来!”
“什……什么?”
张德倒抽了口凉气,这安家大少不是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吗?怎么突然又要把尸体送进宫来?
“没听见?”
楚凌昭冷冷的问,张德立刻回神:“好的好的,奴才这就去!”
张德一溜烟的跑了,楚凌昭冷着脸,大步一迈,径直朝安若澜的寝殿走去。
自宫变以后,楚凌昭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临幸后宫妃嫔了,朝中被抓了不少官员,后宫不少妃嫔也都受到牵连被贬斥,个个岌岌可危,连安家的热闹都顾不上看。
安若澜的寝殿离太后寝殿不算远,出了这么多事,她的寝殿倒是一片祥和,丝毫看不出紧张不安,宫人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见楚凌昭来了下意识要禀报,被楚凌昭抬手制止。
宫人没敢吭声,他提步进了寝殿,天气还很热,安若澜躺在美人榻上正在小憩,她只穿了一件薄衫,腰间松垮垮的搭着一件薄被,身姿玲珑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楚凌昭一步步走过去,安若澜毫无警觉,只在楚凌昭走到她面前,挡了光线才软着声呢喃了一句:“嬷嬷,我不想吃东西。”
她还没睡醒,声音里是朦胧的睡意,因为对嬷嬷信任亲厚,又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听在旁人耳中倒是极为熨帖受用。
楚凌昭没有说话,就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终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炽热目光,安若澜睁开眼睛,见他高大的身影立在这里顿时一惊,连忙起身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她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慌乱,因为太过着急,身上的薄纱微微敞开露出小半边嫩白的肩膀,和桃红色肚兜。
楚凌昭随意扫了一眼,并未被吸引诱惑。
“爱妃食欲不振?”
“许是天气太热,有些胃热不想吃东西罢了。”安若澜柔声回答。
自从那日被楚凌昭敲打了几句,安若澜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宫中没再出门,安家犯了大罪,安珏逃了,安无忧死了,其他安姓子弟被抓来砍杀了不少,她从背景雄厚变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连太后都成不了她的依仗。
但她的状态看上去还可以,并没有因为这些事而惶惶不可终日,除了食欲不振面色没有以前红润以外,和以前并没有任何不一样。
“爱妃还要为朕绵延子嗣,不吃东西怎么可以?一会儿让御医来给爱妃诊治一番,开个方子调养脾胃。”楚凌昭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安家叛乱一事根本没有发生,安若澜诧异的抬头:“陛下不治臣妾的罪?”
“爱妃何罪之有?”楚凌昭反问,表情无悲无喜,安若澜看不出他想做什么,没敢开口。
楚凌昭伸手把安若澜扶起来:“安家虽然以下犯上,闯了大祸,但爱妃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朕不会是非不分迁怒爱妃的。”
楚凌昭这话非常具有蛊惑性,他的语气刻意放柔,好像之前和安若澜有多情深义重似的。
安若澜的手被他燥热的大掌包裹,像被烈火灼烧一般,却又不敢挣脱,然后她听见楚凌昭低声道:“待爱妃为朕诞下子嗣,朕会准许爱妃为安家乱党收尸,若来日安珏被活捉回来,朕还会看在皇子的份上留他一命。”
安若澜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太像了!
楚凌昭现在的处理方式和先帝当初对太后的处理方式简直一模一样!
先帝当初是为了用太后安抚镇压安家,那楚凌昭呢?
安家现在几乎绝后,只剩下她一个孤女,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楚凌昭许诺给她孩子,保她贵妃之位是为了什么?
“陛下……”
安若澜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很轻,如履薄冰。
“安无忧的计划,爱妃知道多少?”
楚凌昭终于绕到正题,安若澜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臣妾不知!”
楚凌昭眼神凌厉的扫了一圈,殿里的宫人退出去,连同守在门外的宫人都退得远远的。
殿里越发的安静,只剩下安若澜急促不安的呼吸和心跳。
“是朕方才的许诺不够吸引人吗?那爱妃想要什么?”楚凌昭幽幽的问,他实在是一个非常适合的询问者,直接,坦诚,又富有权势,几乎可以满足被询问者所有的要求。
安若澜的呼吸滞了滞,她没想到会有和楚凌昭对峙的一天,毕竟安家已经没了,楚凌昭要杀了她易如反掌。
“陛下,臣妾待在深宫,能接触到的人只有安珏,所知之事甚少,恐怕不能帮到陛下……”安若澜试着开口,楚凌昭也不嫌弃,直接将她打断:“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朕听听!”
“……”静默片刻,安若澜放弃抵抗:“安家先辈战死沙场以后,兄长就成了安家的家主,他自幼就聪明,但体弱多病,后来腿废了以后便性情大变,在外总是温和无害的模样,在家却经常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很少出来见人。”
谈起安无忧,安若澜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整个人陷入遥远悠长的回忆之中。
“长姐嫁给陛下做太子妃前曾告诫我,让我选个意中人嫁了,别做别人手里的棋子,那时我懵懂不知,后来长姐难产而死,兄长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之前有长姐这个听话的傀儡在,他没想让我做什么,但现在长姐没了,有些责任就该落到我头上。”
说到这里,安若澜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安无忧跟她说了一些十分可笑的话。
“兄长说安家先辈都是被先帝害死的,因为担心安家居功自傲,他的腿也是太后派人下毒害残的,他要我进宫代替长姐待在陛下身边,给陛下吹吹枕边风提拔他觉得可靠的人亦或者给鼓动太后多给安家一些好处。”
安若裳没死之前,安若澜其实生活得无忧无虑,她没接触过什么黑暗,可安若裳死后,她在一夜之间便被迫接受了安家的血海深仇。
她本身对皇室宗亲没有仇怨,但她身上流着安家人的血,在知道这些事以后,好像不听安无忧的话去报仇,会遭天打雷劈。
“陛下,其实我有些不明白,长姐临产前,我曾入宫见过她,她那时气色很好,并无异样,那日……她真的是难产死的吗?”
安若澜轻声问,若真要说她入宫有什么执念,也只有安若裳的死了。
安若裳从很早以前就被当做皇后来培养,和安若澜的姐妹感情其实并没有特别深厚,但比起被安无忧逼着嫁进皇宫以后遇到的人和事来说,安若裳算是少数几个真心对安若澜好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