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紧了紧手里的灯笼,正要迈步,哒哒的马蹄声迅速逼近,楚怀安换了一身常服,策马而来。
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下的,他的墨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一眼,他夹了马腹加快速度来到苏梨面前,没有勒住马缰绳,径直朝苏梨伸出手:“上马!”
下意识的,苏梨丢了灯笼抓住他的手。
下一刻,身体被一股大力拉了出去,稳稳落在他身后。
“抱紧我!”
一声令下,马鞭声起,两人一马奔入无边的夜色,夜风夹着微雨拍在脸上,细密的疼着,苏梨抱紧楚怀安的腰,将脑袋埋在他宽厚的背上。
许是事先得了命令,早过了夜禁时间,他们出城的时候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出了城一路向西,再入陇西县,照例是畅通无阻。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县城都很安静,本该同样的棺材铺难得挂了两盏灯笼,依稀可以听见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细小的抽噎。
从看见楚怀安那一刻,苏梨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想,如今到了这里反而意外的平静下来。
利落的下马,苏梨提步就要进去,被楚怀安拉了一把紧紧抱住。
淋了雨又吹了一路的风,他身上是冷的,再宽厚的怀抱也透不出一丝暖意。
“侯爷,你勒疼我了。”
苏梨低声提醒,楚怀安没有放手,反而把她抱得更紧,吻了吻她的发顶:“别怕……”
“好。”
苏梨答应,推开楚怀安踏入棺材铺。
屋里点着油灯,苏梨一眼就看见了进门的地砖被简单清洗过,大片血迹已经不在了,只是砖缝里还浸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前面柜子木板上有一道划痕,划痕里也有血迹,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打斗。
苏梨扫得很快,脚下步子没停,撩开布帘进了后院。
后院停着两口棺材,雨越下越大,棺材没盖棺,也没个遮掩,七娘和那群猴崽子站在棺材边,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苏梨放缓呼吸,缓步走过去。
第一口棺材里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这少年总喜欢乔装打扮成老头,苏梨第一次见面就被他骗了去,如今他悄无声息的躺在这里,终于露出自己的真实容颜。
苏梨记得他叫初一,是街上的小乞丐,因着偷了七娘一个白面馒头,被七娘教训了一顿收在身边,是这群猴崽子里年龄最长,跟七娘时间最长的孩子。
这里是棺材铺,尸体已经上过妆了,被雨一淋,妆粉被冲散,露出惨白发青的肤色,恐怖至极。
苏梨看了一会儿,伸手帮少年把脸上的妆粉揉匀,复又走向第二口棺材。
两口棺材其实摆得很近,不过几步的距离,苏梨却走了很久,久到好像把这五年的时光又走了一遍。
从塞北漫天的黄沙,一步步走到二姐身边,又变回当年那个任性的、敢爱敢恨的小姑娘。
苏唤月的尸体也经过了妆奁,不知七娘从哪儿买了一套漂亮的衣裙给她换上。
裙子是春装,月白色抹胸长裙,外罩一件轻柔的白色纱衣,配上头上那支漂亮的翡翠簪好看极了。
苏唤月脸上的妆也花了,两腮的红妆散开,有些滑稽,像戏里的丑角。
但这不是最刺眼的,她的脖子上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无论用多厚的粉都掩盖不住,向活着的人宣告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苏梨抬手,手掌控制不住的颤抖,视线一片模糊。
她想起那日醒来时,二姐满心憧憬的说想找个地方定居,还要看着自己出嫁,想起白日走时,二姐那样不舍担忧。
她只看见告示上说陆戟回来了,便满心想着要回城看看他如何了,却忽略了告示上还有个朝廷通缉的要犯,叫安珏。
出城的时候,她注意到那个商队有些不对劲,却没有下马查看。
她心里想着别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早一点回去看一眼才安心。
一念之差,如今便是阴阳相隔。
如果当时她停下来,回去亲自查看一下那个商队,亦或者在看见那告示的时候能够多留神一些,甚至如果她没有回京,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二姐!
苏梨张了张嘴,喉咙哽得难受极了,没能发出声音,泪水汹涌模糊了视线,叫她再也看不清二姐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娘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人已经不在了,盖棺吧。”
七娘一直把这群猴崽子当成儿子养,初一不在了,她心中的悲痛不会比苏梨少。
苏梨垂眸,掩下满腔悲痛。
“好!”
话落,棺盖合上,苏梨和七娘一人钉一口棺木。
铮铮铮的铁器锤击声在破落的小院和寂静的雨夜回响,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无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天快亮的时候,一行人抬着棺材出城,如不久前给百花苑的众人下葬一般。
苏梨和七娘一人用一个板车拉着棺木,剩下的孩子一路哭一路撒着纸钱,雨一直没停,纸钱落在地上,融入泥泞。
楚怀安跟在最后,他想帮忙,却无从下手。
到了乱葬岗,之前百花苑众人的坟头还是新的,苏梨和七娘在那座坟的一左一右分别开始挖坑。
挖了没几下,苏梨心神震荡,身体晃了晃,强行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楚怀安看不下去了,抢走苏梨手里的铁铲闷头挖坑。
苏梨胸口又痛又闷,撑不住了,也没去抢,走到板车边坐下,靠着那口棺材,像抱着棺材里的人在亲昵的说话一样。
楚怀安动作很快,帮苏梨挖好坑以后,又去帮七娘。
两个棺材放下去,填好土,天已经快要亮了,下了大半夜的雨停下。
努力吹燃火折子,苏梨点了一炷香插上,刚做好这一切,清亮的晨光穿破一夜阴霾照在泛着水光的湿土上。
楚怀安将一块空白的木牌立在坟头,刚要递给苏梨毛笔和朱砂,苏梨咬了指尖在木头上写字:爱姐苏唤月之墓。
简单的几个字,她写了很久,指尖的血肉磨得几乎可见指骨。
“二姐,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总有一日,我会找到安珏,将他剥骨剔肉,为你报仇!
苏梨平静地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走到七娘面前,在初一坟头跪下。
“七娘,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都是自己的命,白日我要是没出去,说不定还能替这臭小子挡了这灾!”七娘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倒是没有要迁怒责备苏梨的意思。
苏梨没再说话,磕了三个头。
磕完起身,身体一晃,终究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被楚怀安一把接住,抬手一摸,额头一片滚烫,早就发起高热。
楚怀安把苏梨打横抱起,偏头目光深沉的看向七娘:“侯府有人在铺子里,七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她病得厉害,我先带她回去!”
楚怀安说完要走,被七娘拉了一把:“等她醒了告诉她,只要她没拿刀杀人,旁人的死就和她没关系,别动不动就把人命往自己头上揽,天底下没这种理!”
“她娘?”
楚怀安诧异,七娘抬手指了指最中间那个坟堆:“喏,就在那儿呢!前些日子也是我和她一起埋的。”
“……”
几个时辰后,楚怀安抱着苏梨回了逍遥侯府,没多久,御医被急急忙忙的召到侯府,和御医一起来的还有刚册封的仁贤郡主。
楚怀安一身也湿透了,被高大海赶去沐浴,刚换了干净衣服,楚刘氏推门而入。
“娘,儿子都多大了,你进屋怎么又不敲门?”
楚怀安边说边系腰带,楚刘氏哪管他说这些,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我没受伤,你干嘛呢?”
楚怀安拧着腰躲开,楚刘氏面色松缓了些,张嘴就是质问:“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这半个多月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日京中出了大事,瞧不见你娘有多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
楚怀安漫不经心的说,抬脚要出门,被楚刘氏拉住:“什么死不死的,你怎么能随便把这个字挂在嘴上?”
楚刘氏是真的担心极了,现在一听他说话心里就揪着难受。
楚怀安没像平日那样顺着她哄着她,将她的手拉下:“好了,娘,我还有事呢!”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楚刘氏怅然若失的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一手养大的儿子,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段时间经历得太多,苏梨这一病便如山倒一般,高热不断,咳嗽不断,连风都不能见了。
楚怀安迷恋上了给她喂药,一天三次,到了时辰就定时定点出现,逼着苏梨一口药一口蜜饯,喂完药这人也不出去晃悠,就蹲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么就蹲墙角拔草去,跟看门大狗似的。
管家进进出出的瞧着都看不下去了,正想让高御医帮忙给侯爷也诊诊脉开点药补补脑子,给苏梨按功行赏的圣旨到了。
传旨官进门就说好了圣旨是宣给苏家三小姐听的,楚怀安却把整个逍遥侯府的下人都吆喝了起来,只差没把他老娘楚刘氏从佛堂请出来。
苏梨还在病中,身体颇为孱弱,传旨官也没强行要求苏梨跪下听旨,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苏氏阿梨,胆识过人,谋略出众,在安氏谋反一案中,找到重要罪证,勇气可嘉,今册封为衡阳县主,赐府邸一处,良田百亩,钦此!!”
圣旨的内容不多,宣旨官最后一声尾音落下,苏梨俯身行礼谢恩:“民女谢陛下隆恩!”
“苏姑娘可是咱远昭国第一位女县主,日后载入史书必也是奇女子一位啊!”宣旨官笑着夸赞,将圣旨卷好双手递给苏梨,待苏梨接过便要离开,被楚怀安拎着后领拉到一旁:“圣旨就这些?没了?”
“……”
宣旨官被问得眼角抽了抽,侯爷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圣旨这种东西,我们做奴才的是敢漏了忘了还是敢吃了?
腹诽一番,宣旨官面上还是陪着笑回答:“侯爷,陛下就……只说了这些。”
“陛下没提陆将军什么?”楚怀安诱导,塞了一个大元宝到宣旨官手中,宣旨官被那元宝烫了手,不得不透露一点小道消息:“侯爷,陆将军犯的事太多了,陛下就算要做做样子,一时也不能把他放出来,不过您放心,将军在牢里的衣食住行都会安排好的!”
楚怀安:“……”
谁告诉你爷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了?爷脑子又没毛病!
楚怀安若有所思的看了苏梨几眼,在宣旨官后脑勺拍了一下把人放开,宣旨官揉着脑袋要走,想起什么又扭头看着苏梨道:“苏尚书明日就要被押解去流放了,陛下说尚书府反正已经空出来了,不如直接换个牌匾做县主府,姑娘和小少爷也住得习惯!”
直接用尚书府做县主府,这面子可真给得太足了!
不知是要给苏梨长声势,还是故意要让苏良行这个国丈面上无光。
“陛下有心了,民女感激不尽!”苏梨再度行礼,这才将宣旨官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