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返回东宫的路上,予钧和明珠都沉默了一会儿,明珠才伸手去与予钧相握:“在他们面前,其实不必如此。”
予钧反握住她的手:“昨日朝会上的形势,正如之前珩舅父所料一样,只是比咱们预期来的更快。这次的事情,九成是太子的手笔。他看着皇上对皇后娘娘和对你我的扶持,认准了圣心所向,就一心要先拔了我的根基。在他眼里,昌亲王与誉国公府已经不足忌惮,他现在想的已经不是皇上身后的江山国政,而是到他身后是不是能将大位再给老四。”顿一顿,浮起一丝冷笑,“如今这一手,玩的实在漂亮,要了靖舅父的性命,同时又能挑拨了你我的关系。上到祖父祖母,下到你我的下属,这一次的事情人心必然动荡。”
明珠垂目片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要与玄康太子针锋相对甚至刀兵相向,大家心里都清楚。但真的就从此刻开始么?楼靖之事,慕容家真的毫无嫌疑?泰郡王呢?顾家呢?这当中到底有没有别的利益与可能?
至于下属们,明珠倒比予钧笃定些:“你的意思我知道,萧佐会有担心,也不过是一时的。但他们不会动摇。我不说话,他们不会动。”
予钧望向明珠,唇角微微一挑,刚才提及政事与玄康太子之时的凛然杀气已然微微泯了去,眉梢眼尾之中重又添了几分温和:“那你心里呢,不担心?”
明珠垂目片刻,才轻轻道:“担心的。”
予钧不由蹙眉,双手将明珠的手合拢在自己掌中:“真的?你真的担心我会为了朝局而在你我的事情上让步?”
明珠摇摇头:“我只担心你。珩舅父和母亲尚未平安到京,靖舅父重伤未愈,如今京策军之位飘摇未定,下一步可能受到冲击的不是羽林营就是天行镖局。至于说向着我的弹劾,其实算不得什么。若是这样的本章也能动摇重华殿,那今后的路也不必走了。你既然有这样多的事情要来操心,我这边,还有我的人,是不用再费太多精神的。萧佐等人若是靠不住,我也不会将他们调进京来、安插到各处。”
“明珠。”予钧忽然不知道能再说什么,然而也无需再说。他伸手将妻子揽进怀里,轻轻亲了亲她的额角:“谢谢你。”
正月初七是天裕四十九年的第二次朝会,也是天裕末年最漫长的一场廷议争论的开始,这场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争辩后来被称为“重华之争”,其中最要紧的核心人物自然就是此时重华殿的女主人,以锦瑟宗姬身份成为皇孙之妻,继而荣升太孙妃之位的明珠。
其实皇室内眷之事并不经常会被拿到朝堂上进行争论,毕竟天家女眷与寻常的公卿女眷一样,最要紧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服侍夫婿。至于妻妾之间的和睦,女眷的品德言行,上有皇后的中宫表章,下有宗景司的内务条例,基本不需要朝会廷议。历朝历代,在朝臣本章之中提起天家女眷,最多是在议论储副之事的时候,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两者都是有的,毕竟母亲的出身与品级,是子女永远不可割舍的部分。但妻子则截然不同,或荣或辱,无论多么严重,一纸和离书也就撕扯干净了。
然而明珠这位太孙妃,与寻常的宫眷实在大不相同,仅仅对其出身的质疑本章,就在正月初七的廷议上提交了四道。而有关明珠入京之后在京中的言行种种,尤其是天裕四十七年田猎大点之中救治了忽然中毒、且始终查不出源头的孝瑾皇后,以及后来日行千里、郴州参战等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奏本加起来竟有十七本。
总结起来的问题大致是几样:
飞云郞明湛晖既然过世已久,到底何人可以证明太孙妃明珠的血缘身世?
即便太孙妃当真是明家血脉、嫡系孙女,在京外的这十九年之中到底由何人抚养?何人教导?入京有何目的?
早在五年之前,京南的碧水别院就已经被没落的徐国公府出售,卖给了如今的东家。是到了前年,才知道这位豪迈东主竟然是太孙妃。然而倒退五年,太孙妃才几岁?这样早就在京中一掷千金地置办产业,是否对入京之事筹谋已久?
太孙妃自称生于京外,长于江淮,那么江淮之地名声响亮的武林帮会,可与太孙妃有所牵扯?
太孙妃入京之后在田猎大典里觐见了孝瑾皇后,转日孝瑾皇后便即中毒。为什么这么多随驾御医查不出来孝瑾皇后是中毒,太孙妃却能一眼就看出来?还叫一个侍女就简简单单地解了毒?是不是这个毒原本就是太孙妃所下,所以才能轻松解除?
太孙妃自从天裕四十七年嫁入玄康太子府,在府中从未晨昏定省,侍奉太子妃顾氏。且京中多闻其声,皆是在宫宴家宴之中顶撞长辈,这可否算为不孝、不悌?
太孙予钧与太孙妃明珠成婚至今已经有一年半,膝下全无所出,然而重华殿不但没有品级清楚的侧妃侍妾,就连近身侍奉太孙的宫女都没有,这可否算为无出、善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再加上如今京策军、羽林营甚至翊卫司这些来历不明的太孙妃属下又牵涉进了京策郞将楼靖遇袭的大事。
总而言之,太孙妃明珠外有疑点重重,内有失德处处,怎样看也不适合继续主持重华殿,更不要说按着储副正妻之份,将来还要母仪天下了。
一本一章,一字一句,自时任三品散秩将军的陆敬开始,又有五六名言官文臣陆续跟上,向着东宫重华殿的连珠弹劾迅猛而周密。虽说本章之中也不乏有些关于太孙妃的往事或质疑会让人侧目,但乾熙殿之中上至睿帝,下至太孙予钧并朝会百官此刻更多思量的,却是这一连串的弹劾到底是不是出于玄康太子的授意,以及到底预备了多久?
另外,即使最终这些所有的质疑都能够被太孙妃的娘家晋王府以及太孙完全解释回答,甚至得到睿帝的支持,但太孙妃明珠到底只是年轻的女眷。大盛风气的确更加开明,还不至于女眷上堂对质就要以死除羞的地步,但就算再开明,太孙妃的出身之事、入京行动、甚至嫁妆细节都被放在朝堂上弹劾议论,就相当于将一个女子的全部人生都大白于天下。若放在比较保守的家族之中,这样的女子就算能最后被证明是清白无罪,也难免会在名声上大有妨碍,前程堪忧。
因而陆敬针对着太孙妃明珠的弹劾一出,东宫重华殿其实就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地步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所有一同弹劾太孙妃的官员也算是表明了清晰的立场。即便不是完全出于玄康太子的授意,也已经在玄康太子与太孙予钧之间做出了选择。
对此,年轻的太孙非常平静,整场朝会之中几乎没有说过话,神情也没有太多波动,只有在其中一名御史提到了天裕四十七年田猎大典、孝瑾皇后中毒之事时,才微微抬起了头,望向御座上的睿帝。
睿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也没有发怒的意思,微皱眉头听完了所有的奏报,才敲了敲御案上的另一叠奏章:“所以京策郞将的人选,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话说?”
睿帝之前对太孙夫妇圣恩深厚,甚至远超元德、玄康两位太子,而且太孙予钧与太孙妃的婚事又是圣旨赐婚,其实此时所有对太孙妃的质疑,多少也会让睿帝一同面上无光,此刻即便没有发作,迟些必有震怒。只不过群臣屏息以待的,就是天子圣心下一步的走向。到底是会继续护着太孙夫妇而斥责言官?还是会转而问责东宫?
无论如何,直接影响推动的都是大盛的储副国本,此刻睿帝并没有很快回应,而是转向仍旧未决的京策郞将职任一事,倒让百官之心越发悬空。
“臣以为,祁将军忠武老成,堪当重任。”昌亲王首先应声上前一步,将初五那日的话又说了一次。
玄康太子也紧随其后:“宣威将军鄯继武曾经协理过京畿防务,或许比祁将军更适合些。”
“中书省呢?”睿帝又望向如今的右相曾其慎。
曾其慎是天裕九年的状元,也是玄康太子的启蒙老师。但其人行事便如其名,谨慎非常,不仅在为官的这四十年之间很少与皇子们来往,连膝下儿女的联姻也都不在京中,竭力避开京中一切的结党倾轧。
“回陛下,中书省复议认为,京策郞将之位不宜匆忙更换,不若如去岁一般以羽林营统领暂时协理防务,整顿京畿,待得朝会计议稳妥,再行更替。”曾其慎欠身拱手,“只是羽林营如今的统领明重山太过年轻,是否需要更换,还需陛下圣裁。”
“明重山?”睿帝皱了皱眉,“是韶华的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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