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的命妇宫宴一直算是大盛朝不成文的传统,最初设立是开国元帝的妻子承天皇后,主要是为了笼络军功臣子家中的女眷,当时将命妇宫宴也曾经设在过后宫中最大的宴会之所,晏庆殿。
后来一代代传承下来,大盛朝局越发稳固,这场命妇宫宴虽然还是年年都有,但个中的政治意味也随着朝局的平稳而逐渐淡化。间中朝代更替之间,也有过皇后卧病,或者皇后不为皇帝所喜,宫宴便交给贵妃甚至贵嫔代持的例子,命妇宫宴的地点也就换过几次。
到了睿帝朝,后宫格局也是起起伏伏,早期是睿帝的原配恭和皇后裴氏料理,中期就开始了瑾妃明氏与瑜妃慕容氏轮流操办的情况,直到天裕四十七年瑾妃登上后位,也就将命妇宫宴的事情重新接手,并将宴会之地设在了距离东宫重华殿较近的景和殿。
景和殿的格局较小,侧殿回廊并庭园亭台之间也是精巧非常。作为六宫之主,孝瑾皇后大概是喜欢这里的意趣雅逸,然而随着宫女过来西侧殿暖阁更衣的渭阳夫人却不得不提高了双倍的警觉。
因为景和殿所谓的精巧别致,也代表着暖阁或者静室之间来往的通道比较多,甚至还有一些隐蔽的暗格设计。对于熟悉景和殿的宫人而言,这些不那么明显的侧门角门或者通道更利于宫女和中官进出之际不碍主子的眼,但对于总共只来过两三次的渭阳夫人,却充满了不安全感,必须时刻提放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会过来意想不到的人。
暖阁里瑞兽销金炉轻烟袅袅,柔和清淡的绿梅香之中好像还混合了一丝丝浅浅的甘甜味道。
渭阳夫人仔细分辨了一番,便微微蹙眉。
引路和服侍的宫女恭敬地上了茶,就说要去给渭阳夫人取衣服,请她稍微等一等。
这太明显是个借口,但已经到了暖阁的渭阳夫人也不想直接拆穿,只是微微一笑,安坐颔首:“知道了,去吧。”
那宫女一去就有些时候,暖阁里的地龙炭火又烧的极热,刚刚在宫宴上吃了些重味菜品的渭阳夫人只觉得越发渴了。
顺手将雕漆嵌玉方几上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唇边,渭阳夫人半垂的目光便是一闪,但静了几息,并没有将茶碗放下,而是低头抿了一口,随即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再将茶碗放下。
又等了一会儿,宫女口中所说的宫衣还是迟迟没有送进来,就连渭阳夫人入宫时自己随身所带的侍女也并没有找过来,在温暖如春的暖阁之中,渭阳夫人便以手支颐静静候着。等了片刻,似乎眼皮便有些沉重,慢慢半阖起来,仿佛是困倦了。
“夫人,”细螺钿帘子之后是明珠清朗的声音,“您明明这样谨慎机警,又何必做出这样中招的姿态来。若是这样的格局也能叫您着了道儿,那就不是渭阳夫人了。”
渭阳夫人缓缓直身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身锦绣宫衣的明珠并无旁人跟随,正自己打了帘子入门,便嗤笑了一声:“太孙妃有什么见教?”
按理说,太孙妃就是下下任的皇后,普天之下除了帝后与太子夫妇,余人皆是臣民。先前明珠仍是皇孙之妻的时候晋王与晋王妃还能端坐受礼,如今却也应当屈膝相见,这就是君臣有别。
但与渭阳夫人这样相见,明珠自然也无意计较什么礼节之事,只是淡淡一笑:“见教这话并不敢当,请教夫人的问题还是有的。”
渭阳夫人的目光看似集中在明珠身上,其实余光一再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见似乎真的没有旁人在侧,心下的感觉更是复杂,口中只随意应了:“太孙妃请讲。”
明珠的笑意渐渐敛起,在渭阳夫人的对面坐下:“夫人少年成名,多年来一直名满京华,不知道您对江淮可还熟悉?”
渭阳夫人犹自侧耳细听这暖阁内外是否有细微的异动,面上却是冷笑:“江淮?是连云帮的玄武堂,还是青江的云意坞,又或者,是北墨的明熙轩?”
字字句句,都是最要紧的关节。
在明珠和予钧的直属势力融合之前,玄武堂一直是连云帮在江淮的总堂与最要紧的根本。堂中的人力物力大概可以占到连云总势力的八分之一,已经是非常庞大了。
青江的云意坞,其实已经很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那并不是一个帮会或者堂口,在十五年前,那是一个码头,也就是当年明湛晖带着全家被人截杀、血染青江的起始点。
至于北墨的明熙轩,就直接的多了,那是霍陵成名之后的居所,江湖上知道这个名称的人也不算太少。
明珠脸上神色却毫无变化,只将这瞬间被挑起的记忆与烈焰深深压在心底:“当初我入京成婚,夫人在江州侍奉母亲不得□□。如今已经过了一年有余,夫人精挑细选的礼物,我也收到了不少。如今咱们也是时候真正亲近亲近了。江淮的人事物,夫人如数家珍,那请问郴州的泮月居呢,夫人可有缘一探?”
渭阳夫人将之前的话说出口,其实也知道是有些冒进。但不这样试探,又如何能看出这位年轻的太孙妃真正的深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只是提到了泮月居,渭阳夫人自己心里也是猛地一沉,目光转冷:“有缘无缘,又与太孙妃有什么相干?”
明珠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自己的语气格外放慢了些:“与我,或许不相干。但,与夫人的故人,却是相干的。”
这句慢悠悠的话说出来,渭阳夫人的神情再度凝了一瞬,但同时也在飞快地盘算与估量。明珠到底是虚言使诈,还是此刻当真是处于某人的授意?
若真是他……
莫名的怒火冲上心头,渭阳夫人忽然冷笑道:“什么故人,难不成是青江的故人?”
这同样是明珠最不能释怀的死穴,心头突地一跳,明珠的悠然笑意便全然敛去,直视着渭阳夫人的眼睛:“夫人,还请慎言。”
因着房间太热,香炉也青烟缭绕,而又没有放心的饮水可喝,原本就已经开始心乱的渭阳夫人越发焦躁,此时听着明珠语声中的威势甚至是威胁,立时霍然起身:“我便是不慎言又如何?连云主人不去血洗泉州,要来血洗江州慕容氏么,我不信你敢!”
二人对视了片刻,明珠也缓缓起身,唇角微扬:“渭阳夫人为了一口说不清的气,竟然能压上全族老少的性命,果然是情深恨切。”顿一顿,又郑重问道:“夫人,青江之事,到底与你慕容一族有没有干系?”
渭阳夫人扬眉反问:“有或没有,追查之责都是太孙妃你自己的。我如何说,很要紧么?”
明珠双手交叠,面上神情越发淡然,然而语气里的平静与坚定却不容质疑:“只要你敢说一句有,我就保证你江州慕容氏,阖族上下,鸡犬不留。皇上,太子爷,昌亲王,再算上太孙,英国公,没有一个人保得住你们。”
渭阳夫人静了一息,随即冷笑道:“太孙妃今日好好的宫宴不办,这是费尽心机来恐吓于我么?”
明珠神色不变:“是。我就是要让夫人知道,有些事情的容忍,是因着故人的情面,并不是我动不得你。”
“故人情面?”渭阳夫人嗤笑了一声,悠悠问道,“若如此,我还要谢谢这位故人是不是?”
明珠没有再答这句无意义的话,而是顺手一指那盏茶,缠枝芍药青瓷茶碗的边缘还残留了渭阳夫人唇上鲜红的胭脂,但那几乎看不出的少的一小口茶汤早已经转移到了渭阳夫人的手帕上:“南夷梦泽茶安神养气,夫人如何就不敢喝呢。”
渭阳夫人也看了一眼那碗茶,黛眉微蹙:“南夷梦泽茶?蛮夷野草,何足入口,这就是太孙妃的待客之道么?”
明珠上前将那茶碗端起抿了一口,重又放下:“夫人若是不屑入口这样的蛮夷之茶,又如何能送去东宫呢?”
渭阳夫人竟然似乎有些不耐:“我何时将这样的东西送去过东宫?”
明珠仔细打量着渭阳夫人的神情,口中只是轻笑:“这样明知故问,不像夫人的作风。”
渭阳夫人心思飞转:“元德太子后来的病情,是与这茶有关?”
“有关无关,夫人心里清楚。”明珠平静道,“此事若不是夫人所谋,便是他人假借夫人之手、夫人之名了。”
彼此都是琉璃心肝的人,渭阳夫人自然立刻知道所谓的“他人”可能是谁,脸色到底还是难看起来:“太孙妃奉旨协理这初五的宫宴,难道就只跟我在这边说闲话,都不用顾忌外面的宗室女眷和命妇们了么?”
听渭阳夫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明珠便知道今天该说的话算是齐全了,也不应声,只是干脆地拍了拍手。
很快,白翎领着宫女们捧了衣裳进门,渭阳夫人原先自己带的侍女也到了,进到暖阁的內间服侍着渭阳夫人将宫衣换了。
这个过程并不是很长,明珠就一直在外间等候,待得渭阳夫人的衣衫整理完毕,才与她一同回了景和殿的正殿,当着众人向渭阳夫人含笑颔首:“夫人果然通透,今日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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