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肃宁城闷热异常,城中几乎空巷,无人敢轻易出门,可是远在敦阳城的少年天子却特意派来了使者,巴巴地快马加鞭为他的胞姐送来了冰镇的各色稀罕瓜果供朝阳公主品尝解暑。
平西侯府的主人平西候冯杰也回到了府里,随行的是他的男宠弄玉。这让平西侯府的人暗暗吃惊,大家都知道这位侯爷最最喜新厌旧,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弄玉竟然能在侯爷身旁宠幸不衰,这让大家不免对弄玉小公子刮目相看。
而回到府中的冯杰,自然是早就听说了公主的韵事,知道她的新宠是昔日的骑奴叶潜——就是那个他想吃又没吃到手的男孩子。
于是,当平西侯府的这一对主人在殿中相间时,不免都多看了几眼对方身后跟随的人儿。
朝阳公主见了弄玉,一声冷笑,淡声道:“侯爷好生长情,没想到弄玉能得你喜爱如斯,也不枉本宫当日将他让与你了。”
侯爷冯杰则是瞧了瞧朝阳公主身后的叶潜,嘿嘿一声冷笑:“公主好生雅兴啊,听闻公主遣散众面首,一心宠爱叶潜。公主对他如此喜爱,当日若是直说,我又怎么会和公主抢人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两人对视,不免各自一笑。
侯爷身后的弄玉却不复往日的鲜活,眼眸里透着灰败,脸色甚至有几分苍败,他巴巴地瞅着公主身旁的叶潜,神情间颇有冷意,仿佛恨不得眼神化作冰淬。不过叶潜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晚间在床上和公主翻云覆雨,白日里则是公主的身边第一等侍卫,冷眉冷目,挺拔而立,此时想起旧事,是把所有的提防都放到了这位侯爷身上,何曾注意过那小小的弄玉。
冯杰何等人也,见叶潜望向自己的目光,自然明白的,不过他竟然也只是嘿嘿笑了声,并没说什么。
这让朝阳公主心中微惊,不过细细想来,她忽然明白过来了。她的弟弟彘登基为帝后,先是拉拢朝臣站稳脚跟,然后便开始颁布法令,剥夺各封地诸侯权势。为了这事,朝廷上也沸沸扬扬闹过一阵子,甚至听闻有诸侯意欲起事,可是到了最后,终究是天子手段出众,将各诸侯按压住。
在众位诸侯之中,自家这位侯爷,决计不算出众的,他深知彘正要寻一个出头鸟来打,做一个杀鸡给猴看,这时候是万万要小心谨慎,不敢得罪自己的。
想通这个关节,朝阳公主媚眸染上笑意:“侯爷突然回到府中,本宫倒是不曾准备,落林苑自侯爷离去,便一直上了铜锁,如今怕是满院灰尘呢。”
冯杰却一挥手,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倒也无妨,打扫一下便是。”
说完这个,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本侯平生最烦有人鼓噪,还望公主吩咐府中众人,万万不能搅扰了本侯的清净。”
朝阳公主挑眉,心中平添了几分疑惑,不过她还是笑道:“这个好说,侯爷但请放心。”
当下冯杰也不再赘言,径自领了弄玉去他的落林苑了,这弄玉走到转角处,还眼巴巴地朝后看了一眼公主,眼中凄清。
朝阳公主原先见他脸色,便也猜到他应是落下了病根,再见他这回眸一瞥,不由得又好笑又叹息:“当日原本是我看中了他,巴巴地请了玉香堂调-教得上乘功夫,没想到竟然被冯杰强占了去,落得个一身是病。”
叶潜听得这个,略皱眉,却不言语。
朝阳公主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他这人平时看似无情无绪,其实妒性极大,自己但凡提到哪个男人,他都要多看对方一眼,如今自己提起旧事,又见了这弄玉,他皱下眉头那是自然。
朝阳公主不会将这件事看在眼里,她有的是手段,把这块硬铁化为绕指柔,与她在锦衾间缠绵不绝。
不过对于侯爷的道来,朝阳公主心中却是庆幸的。
要知道,昔日她曾应下碧罗夫人,可以给她机会来诱叶潜。这件事若真得施行,事到如今,只怕平白惹得叶潜不悦,这让朝阳公主很是头疼,她心底暗暗想着寻个妥善的法子来料理此事,碧罗夫人那是同她多年的情谊,她们二人若是因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她实不忍心。
在朝阳公主未曾想出好法子之前,幸好敦阳城酷暑难当,碧罗夫人也无心前来侯爷府,才躲得过一时。如今侯爷骤然归来,这侯爷与碧罗夫人向来不和,两人见面,可以斗得你死我活,如今侯爷来,碧罗夫人自然不来。如此一比较,朝阳公主倒是盼着冯杰多在侯府逗留一些日子了。
接下来的日子,冯杰果然也没让公主失望,先是轻来名医替弄玉问诊,又是着令寻找灵丹名药,可算是把个侯府翻了个底朝天的折腾。只可惜,折腾了许久,那弄玉还是一日憔悴比一日,逐渐有了下世人的光景。
侯爷冯杰恼怒,把落林苑侍奉的一班下人通通责罚,弄得人人怨愤,可是又不敢多言。背后里便开始议论,说是弄玉得的是那见不得人的病,还说侯爷和弄玉同吃同住,怕是早晚也要传染上的。
一时之间,人人避落林苑,就连冯涛的奶娘都听说了这消息,哭着跪求公主,说是以后一定要禁止小少爷前去看望侯爷。
朝阳公主蹙眉听着奶娘的哭诉,点头道:“你且下去,到底情况如何,我自会去看看。”
奶娘听了,连连谢恩去了。
叶 叶潜走上前,从后握住她的手,眉头紧锁,他自然是不希望她过去的,唯恐她得了什么病痛。
朝阳公主却笑道:“叶潜,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夫婿,他既有难,我原应过去看看。”
这话一出,叶潜握住她的手僵了下,然后缓缓放开,点头道:“你说得对。”
无论是否有名无实,他们都是结发的夫妻。
朝阳公主知道叶潜心中不好受,不过她也只是笑了下。
世间事,岂能尽如意。
如果叶潜连这一关都度不过,又何谈守她一生一世。
叶潜跟随公主走到落林苑门前时,公主却止步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便是。”
叶潜蹙眉:“我陪你一起进去。”
公主却摇头,语气坚定:“不用。”
叶潜见此,垂眸,淡声道:“好,我在这里等你。”说完这个他复又道:“如果遇到什么意外,一定要叫我,我马上冲进去。”他还是不放心平西候。
朝阳公主回眸笑看了叶潜一眼,点头道:“好。”
扔下了叶潜,也斥退了所有的侍卫侍女,朝阳公主一个人穿过重重回廊,踏着青石板路,来到一片寂寥的落林苑。
走进朱红色的大门时候,不经意间扫到那大门上已经要脱落的朱漆,忽然想起两年半前,她曾经踏着皑皑白雪而来,那时候她是气势冲冲地过来兴师问罪,那时候侯爷夺走了她的男宠弄玉。
不过两年多的功夫,时过境迁,人的心境却是变了许多,想想当初,不由得一声叹息。
抬脚,掀开帷幔,绕过屏风,却惊见侯爷正在为弄玉端药递水。
弄玉,就躺在当日被侯爷摆弄的那个榻上。
侯爷见朝阳公主来,不由得沉下脸来,将那碗筷重重放在桌上:“公主,你来做什么?”
弄玉朦胧中听到“公主”二字,拼命睁开双眼,果然见公主就在一旁盈盈而立。
当下他竟然眼中掉下泪来,颤抖着伸手,仿佛梦呓般叫道:“公主,求带我走吧……”
侯爷见弄玉如此,越发不悦,脸上显了怒气。
朝阳公主见他如此,不由得嘲讽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人都快要没了,何必为这个和我生气。”
侯爷低头不语,脸色灰败。
朝阳公主叹息:“他这病,怕是没得治了,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当着弄玉的面,公主不愿直说,这弄玉眼见得了这么一个病,若是真传染了冯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想想吧,堂堂平西侯府的侯爷,竟然为了一个男宠得了花柳病,这让平西侯府的脸往哪里摆?这让冯涛以后怎么做人?真若如此,就连朝阳公主自己的名声怕是也要更为狼藉了。
冯杰低头沉思半响,忽然道:“你不必劝我,他这病全因我的荒唐而来,我自然陪着他就是了。从今日起,你让下人将药材和饭菜都放在门口,我自己去取就是。”
朝阳公主皱眉:“你真得不要命了?”
冯杰抬眸,冷笑道:“你竟然关心起了我的生死?”
朝阳公主挑眉,轻叹:“侯爷,你我夫妻多年,虽然有名无实,可是我朝阳却从未忘过当年侯爷的援手之恩。”
冯杰闻言一震,凝视公主半响,终于扭过脸去道:“你既然记得,便让我安静地在这里陪着他吧。”
朝阳公主苦笑:“值得吗?”
冯杰摇头:“我若觉得值得,便是值得。”
朝阳公主点头:“好,你既觉得值得,那便去做。如今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说与我听,我自会与你做来。”
冯杰沉思半响,终于道:“你那皇弟虽登基时日不久,可是我观他做事,以后几十年国家恐有大变。我往日荒唐,怕是得罪了你那皇弟,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冯涛年纪尚小,没得受了我的连累。”说到这里,他抬头认真地凝视着朝阳公主道:“冯涛虽说不是你所出,可到底是在你名下,还盼你无论以后是否再嫁,好歹护他一护。”
朝阳公主听了,点头,郑重地道:“这个你放心,但凡我活着一日,便能保他爵位。”
冯杰听到这个,笑了下,又认真凝视公主半响,忽然道:“朝阳,此生我若爱红妆,定然不会如此负你。”
朝阳公主闻言,下巴微抬,洒脱轻笑:“你若是爱红妆,我却是要负你的。”
冯杰侧目,虚眼瞧公主,低声道:“你堂堂大炎朝的长公主,竟然对一个卑贱的小奴动心,真真是好笑。”
朝阳公主敛目,挑眉轻柔道:“那又如何?”
冯杰摇头:“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他若一世为奴也就罢了,可是若有机会能够飞黄腾达,又怎么会认你?”
朝阳公主却只是轻轻一笑:“人活这一世,若是事事想得周全,那便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