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澈转过身来,正面俞菱心,平静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疲惫,亦有几分决绝:“那药性十分特异,非常少见,看上去会是慢性的症状,只是刑部和大理寺也确定不了。既然无法确定,就会说一句‘疑似’,而这句疑似对我来说就够了。毕竟我追索的不是朱家如何害死荀滟,而是过于他们如何勾结。”
顿一顿,他又道:“退一万步,他们便是能确定荀滟是在车中中毒,还可以说荀滟在朱家不堪受辱,自尽车中,我还是要追索朱家。最最严重的,即便他们能证明是我荀某人毒死荀滟,我依旧可以拉朱家下水,因为他们必须在公堂上,交代过去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慎之。”在这一刻,俞菱心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病榻上的荀澈,为了家族仇恨,为了秦王帝业的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她莫名地就满心酸楚,主动伸手去抱他。
荀澈顺势将她拥进怀里,埋头在她肩上:“没什么,只要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仍然愿意与我在一起,这一切就都不算什么。”
“傻瓜。”
第95章 正月十三
正月十三, 吉。
宜开光,开市, 出行, 忽悠老实人,糊弄故交, 给自己的黑心外甥保媒等。
俞家上下忙忙碌碌, 预备之间很是有几分微妙的紧张。
因着在京城的亲眷不多,大老爷俞伯晟交游也不广,俞家这些年来的年节饮宴之类的事情其实都不算如何繁杂。尤其是今年,连往年里常常往来、亲密非常的苏家舅老爷舅太太也不过就是过来象征性地坐了坐送了礼,连饭也没留, 俞家的这个新年就过的更简单了。
直到正月十二, 晋国公府忽然递了帖子进来, 大老爷俞伯晟的棋友故交,晋国公世子明云冀说要转日上门拜访,这也算是俞家难得的贵客了。
虽然查点年礼的时候,老太太和苏氏都感觉出好像今年收到的礼物比往年稍重几分,但也不曾太过出格, 而真正上门走动的亲朋故交也没有比往年多几位, 不过就是还礼之时临时加了些也就是了。
所以晋国公世子的这番上门, 就可以算是俞家新年里最贵重的一位客人, 俞老太太亲自过问了迎客之事, 百般叮嘱。俞伯晟还特地又将以前收藏的古棋谱又拿出来翻看了整整一晚, 以为预备。
而这当中最微妙的气氛, 莫过于东篱居的隐约兴奋,以及俞伯晟书房处的莫名紧张。
说到底,俞伯晟与明云冀之间的朋友交情,大约就是每年礼尚往来个一两回而已,上次手谈见面可能已经是三年前,而明云冀亲自登门拜访俞府的最近一次,可能还是当年老尚书过世之后转年,过来看望过一次当时生病的俞老太太,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所以这次上门,虽然帖子之后也附上了年礼礼单,言辞上也客气地提到什么旧日交情,但俞家上下谁不明白呢,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次此番拜访,真正的身份应该还是作为文安侯世子荀澈的亲舅舅。
俞老太太的仔细预备里满是欢欢喜喜地等着未来亲家亲戚,而俞伯晟这边可就愁眉紧锁了。
一时拿出旧棋谱来翻一翻,一时又遥遥看着女儿的莲意居方向长吁短叹,苏氏以及其他姨娘侍妾不论是过来送汤送水还是问什么话,通通都被俞伯晟烦躁地打发出门。
而一夜辗转反侧的难以安眠之后,俞伯晟在正月十三这日迎接明云冀时,脸上就难免带出了两三分强打精神的勉强。
明云冀的相貌十分俊秀,虽然是将门之子,身上武艺也好,但容貌作风却还是偏于儒雅,只是行事十分爽朗洒脱,与明华月完全是一个做派。
因而到东篱居给老太太问安之后,又随着俞伯晟到书房坐下吃茶,客套叙旧的话不过一二句,明云冀便瞧着俞伯晟眼下的隐约乌青笑道:“看来愚兄这次造访实在冒昧,倒让贤弟不安了。”
俞伯晟虽然知道明云冀是这样爽快潇洒的性子,但也不由有些微微尴尬:“让世兄见笑了,小弟近日身体有些疲惫,睡眠略差了些而已,并非是因着世兄此来。说起来上次对弈已是三年前了,小弟还一直想着再与世兄请教的。”
明云冀笑得爽朗:“贤弟不必再客套了。你这不得安眠,若不是因为愚兄,便是因为愚兄那位不争气的外甥罢?”
俞伯晟倒是没有料到的明云冀居然这样快便直击重点,只得干笑两声。
“荀家、明家与贵府上,说起来也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交情来往,”明云冀又道,“愚兄也不多绕圈子了。听闻您膝下的长女,如今芳龄十四,有才有德,贤惠端淑,舍妹便有意求为长媳。不知府上的意思如何?可还看得上荀家的家风、我那外甥的人品?”
俞伯晟本是有含糊的推辞之意的,然而明云冀这几句话连得好紧,俞伯晟原先预备好的话便不得不收了一收,斟酌着道:“文安侯府世代簪缨,家风高华,小弟自然是仰慕的。”
“那我那外甥荀澈呢?”明云冀竟是不等俞伯晟继续客套,便又追了一句,“他虽然不曾下场科考,但也是在文渊书院读过三年的。贤弟对言大儒看人的眼光,还是认可的罢?”
文渊书院对于大盛的学子而言不啻于士林中的圣地,执掌书院的言氏一族世代收徒教书,学生挑选极其严格,人数极少,且学生也未必个个都会入仕。留在书院教书、或者专心研习史书学问、著书立传的学者也不少。
但文渊书院的弟子一旦入仕,往往便是登堂拜相、入阁辅政之才。譬如襄帝朝的首辅英国公楼珩,靖帝朝的次辅聂峥等名臣便都是文渊书院的弟子。而言氏一族本身则是终身不入仕的,只是培养出了无数名臣大儒,因而言氏一族也被称为“在野的阁臣”。
荀澈既然师从文渊书院,谁又敢再质疑他的学识呢。
尤其是上次在景福寺里相看齐珂之时谈论书画,俞伯晟也同时对荀澈多了几分了解。因而此刻面对明云冀此问,只好再勉强笑道:“这个,文安侯世子的学问自然是好的。”
明云冀笑道:“既然如此,那贤弟便允了这件婚事罢。尤其荀家也不是那等爱纳妾迎侧的人家,你看我妹夫,不就只得舍妹一位正妻么,这样的门风,应该也能叫你家老太太放心罢。”
俞伯晟的实诚便在此时显出来,虽是犹疑含糊,但也还是说了出来:“文安侯夫人英名满京,侯爷不敢纳侧,也是有的。”
“哈哈哈,”明云冀不由笑道,“这样说也是不错。我妹夫应该确实没那个胆子纳侧。不过舍妹十分喜欢令爱,自然也不会准她儿子拈花惹草的,贤弟此刻到底是有何顾虑呢?”
“这个,小女如今还小……”
明云冀一摆手:“这如何算得大事。我朝虽多有晚婚之事,但十四岁也是该定亲的年纪了,尤其文安侯府世子大婚也非小事,待得诸事停当,预备齐全,还是很有些时日的。贤弟便是舍不得令爱,总也不能耽误她的姻缘才是。”
俞伯晟早就知道自己口才远不如明云冀,此刻当真讲论起来,感觉越发力不从心,再犹豫几番,便咬牙说了真心话:“世兄诚意,小弟十分感念。但也有句肺腑之言,不敢隐瞒。如今大理寺之案悬而未决,今年只怕京中风云激荡,小弟我实在是心有畏惧。”
明云冀闻言倒是也肃容三分:“贤弟此虑也不为过。只不过贤弟也要再想想,风云激荡之势既然难免,怕或不怕,还不是皆在浪涛之中?贤弟既然与愚兄直言,那愚兄也说一句僭越的话,老尚书谢世已久,俞家并无强援。”
顿一顿,面上神情越发诚恳:“贤弟想做纯臣之心不错,只是这纯臣也是要有资本的。譬如英国公府,几乎世代皆为辅臣,桃李满天下,又不与宗室联姻,自然站的稳当。但俞家么,除非贤弟辞官不做,便全然不会波及,否则一旦风云翻卷到将贵府连带殃及,只怕那时连翻身自救的门路也没有。”
“这……”俞伯晟不由语塞,明云冀这番话入情入理,虽也有刺耳之处,但亦是实情。只是他心里仍旧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并不妥当,却又说不出来。
明云冀看着俞伯晟的神色变化,再次补道:“若是贤弟还顾虑着什么门第之差,那就更是大可不必了。自来婚姻之事,要紧的还是人品家风。贤弟便是寻得一个门当户对的,若是对方人品不好,令爱受了欺负,府上便是能撑腰又如何,令爱终身还是误了。难不成,贤弟是看不上我那外甥的人品么?”
“那倒不是。”俞伯晟当然不能接这句话,虽然先前京中流言纷纷,说荀澈谋害荀滟的时候,他也是疑虑过的,不过等到事情闹到大理寺,外间的言论已经开始转向了承恩公府陷害文安侯世子,文安侯世子如何忍辱负重、自查真相,搜救堂妹荀滟等等。
再加上荀朱两家案子闹得这样大,荀家所有的举证与质问都是光明正大的,对比起朱家的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有说法没凭据,孰黑孰白,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不是,那此事就定下如何?”明云冀笑道,“我那外甥也将要十九了,舍妹多少有些心急的。婚期可以再商议,但定下此时,她也好,家里的长辈也好,心里也就安定了。”
又顿一顿,明云冀将声音放得郑重些:“贤弟若还有什么别的疑虑,尽可提出。但若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念头,便给令爱错过这样的姻缘,那贤弟作为父亲的,就有些不太疼爱女儿了罢?贤弟且放眼京中看一看,还有比我那外甥更出色的?难道令爱如此人才,就不值得配上如此少年么?”
最终,再一盏茶后,书房里再次传出了明云冀的爽朗笑声。随即便命人传了茶点,又摆了棋盘,手谈三局之后,明云冀才告辞离去。
俞伯晟自然是亲自相送,等到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便见到俞菱心贴心地送了汤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