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被马帮带到这么个地方,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挪开脚步,漫无方向地瞎闯。
小镇屋宇相连,行人如织。檐下有店铺坐商,路旁有游动小贩,买的卖的,喊的叫的,虽然算不上繁华,却也有几分热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满眼都是新鲜景象,好不稀奇,东瞅西看,只顾得大饱眼福,心情一下子爽朗起来,倒像是没什么事儿似的。
走出半里多地,但听一阵“哐锵锵”的铜锣声传来,心里好奇,手搭凉棚左右顾盼,不远处一爿开阔地盘,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心想一定是个好玩去处,急忙扯开脚步去凑热闹。
走到跟前,从人堆里往里挤,原来是有人在耍猴。猛然间瞅见耍猴人的锣槌上吊着三颗猴脸桃核,吃了一惊:又在这儿遇上了,他可走得真快。
耍猴人的身边坐着一只老猴儿,手里拽着一只小猴儿。小猴儿正随着他骤雨般的锣声车着圈圈翻跟斗,模样灵巧可爱,看客拍手叫好,他也跟着瞎嚷。
耍了一轮,锣息猴歇,老猴儿捧起钵盂,两腿一扒一扒的伸手向看客讨钱。看客有往钵盂里扔铜板的,也有不想给钱白看退避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看客使了个大方,施舍了五枚铜板,随即高嚷一声:“来一个拿大顶!”
众人跟着附和:“好,拿大顶。”
看客中有个蓄山羊胡子的驼背男人,偷偷将咬剩的半截玉米扔向小猴儿,然后转身躲到一边。
小猴儿如获至宝,捡起吧唧吧唧吃起来。耍猴人敲了两下铜锣,拽了拽手中的拉绳,给它发出了表演的信号。
小猴儿吃得正起劲,对主人的命令不理不睬。耍猴艺人最忌猴儿不听话,但又不愿让看客看出自己指挥不灵,便用指头压住锣面,轻击锣槌敲着节奏,念一段闲话打马虎眼:
“孙悟空,闹天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
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按住云头下凡尘。
下了凡尘到虹城,就为耍个拿大顶。
拿大顶,你能行,脚朝上、头朝下,两手撑地抖威风。
来来来,悟空,咱给大伙儿抖抖威风……”
他把手中的拉绳向场中拽了又拽,又把开演的锣声敲得震天价响,小猴儿却仍然无动于衷,滴溜溜的小杏眼左顾右盼,祈盼还有人来施舍。
驼背男人又从人后扔了一颗玉米棒子。
耍猴人迈步过去抢下,拍了拍猴脑袋,哄道:“去拿大顶,演完拿大顶咱们买烤地瓜吃。”
小猴儿憋上了劲,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耍猴人手中的玉米,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耍猴人丢了脸面,顿时怒目圆睁,“啪”一声脆响,挥鞭抽在小猴儿的腿上。小猴儿痛得吱吱哀嚎,蹦纵窜跳,却逃不脱耍猴人紧勒的拉绳。耍猴人还不解恨,挥鞭又抽。小猴儿满地打滚,两眼闪着哀怜的泪花,但就是作表演。
从风看不过眼,扒开人群跳进场内,拽着耍猴人的衣袂,哀求说:“别打它了。来,你敲。”
耍猴人打一愣,皮笑肉不笑将头点了一点,但并不响应。
从风便抓住他握锣槌的手敲响铜锣,看客都不解其意。忽见他双手轻巧落地,两腿朝上一挺,倒立绕场,身轻如燕,行走如飞。耍猴人脑中闪过一个矫健的身影,那是夏福常表演的倒立行走绝招。看客惊叹连连,拍掌叫好。从风听到欢呼,甚为得意。倒行了几圈,衣裳渐渐向胸颈滑落,露出了半身细皮嫩肉也不在意。然而如此一来,那件贴身吊挂于胸前的爪角兕,也因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耍猴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恍如千万束刀光剑影向自己包围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不能让这小子胡作非为下去了,陡然向半空里甩了一响鞭,一声断喝:“哪里来的狂徒!要砸场子不成?”
从风唬一跳,腾空一翻,立起身说:“啥叫砸场子?我瞧猴儿被你打得可怜!”
看客以为他二人有一番纠缠,等着看热闹,岂料耍猴人收起箱笼,牵着两只猴儿匆匆离场。
从风却不明白怎么回事,满脸茫然,像被人扔在路边的旧木屐呆在原地。
看客感到无趣,纷纷离开。一个孩子在攒动的人流中搜望,满眼都是生人,因害怕而嚎哭起来:“妈妈——我要妈妈——”
从风眼前浮现娘被人带走的情景,怅望压上心头,望着人流中的女人,木然自语:“娘。”
一个提篮小卖的姑娘走过来抱起孩子,一边扯起衣袂替孩子擦眼泪,一边哄慰:“妈妈在那边呢。姑姑带你去找妈妈,啊,乖,不哭了不哭了。”
从风忽然疾步走过去,捧着姑娘的手脱口叫道:“娘、娘。”
旁边有人起哄大笑。
姑娘是未出嫁的,又惊又臊,只恨入地无门,拿孩子遮住面庞,慌忙奔遁而去。
路人以为他疯癫,都纷纷避走。从风不知所以,耳边似乎传来了父亲飘邈的声音:“你怎么会不记得你娘的模样?”
他呆立在狼藉的土坪中央,如同迁徙途中掉队的孤雁,寂寞与茫然的感受像掏空了五脏六腑,娘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望着来来往往绕道而行的女人,扯开嗓门呐喊:“娘——”
不远处有个废弃的碌碡,他像梦游人一样移步到跟前,就着坐下,嗷嗷失声啼哭。哭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打起盹来,病鸡啄米似的脑袋掉下去又弹起来,弹起来又掉下去。
将近日落时分,有个人从街角转出来,凑到他跟前关切说道:“小兄弟,瞧你这大半天没吃没喝的,饿也不饿?”
从风一抬头,是个蓄山羊胡子的驼背男人,见问,摸了摸肚皮,回答说:“饿呀,怎么不饿?”
此时似乎前事皆忘,四下张望不知往哪儿找吃的。
“老汉请你吃包子,赏不赏脸?”
“你请我吃包子?好啊!”从风没见识,站起来跟着就走。
驼背男人领着他来到一家包子店,却不进去落座,让店家拿了一笼包子,用油纸包裹,捧在手里,对从风说:“到我住的地儿去吃,免得一会儿走黑路。”
从风垂涎欲滴,只想着饱口福,便跟着他拐上一条羊肠小道,上了一个荆棘丛生的山坡,没见有什么房子,再往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晚霞的余辉还没落尽,但竹林里已经昏暗不明,呼啸的晚风像是在影影绰绰的阴阳界上鬼哭狼嚎,要换上别人早吓破了胆,但他在深山老林呆惯了,不介意。
驼背男人将油纸包递给他,说:“你先吃,我去拉泡尿。”
驼背男人没有要拉尿,他在半路上往包子里塞了蒙汗药,要等着把从风迷倒玩鬼胡油。
从风与马帮分开以后肚子还没进食,又有人请他白吃,满心欢喜,只顾着嘴馋,一屁股坐在地上,打开油纸包狼吞虎咽吃起来。吃着吃着,眼皮儿开始打架,还没吃到一半,只觉得八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头沉眼倦,脑袋一歪,身子一侧,倒地便睡,眨眼的工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驼背男人如同一头饿狼逮到了猎物,闪身扑过来,要干行窃勾当。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刚伸手往从风胸前去摸,猛不防竹梢嗖嗖作响,一个黑乎乎的块头从天而降,把他掀个仰面朝天。
驼背男人借着天色的微光定睛一瞧,面前立着毛茸茸青面獠牙一个怪物,舞舞爪爪好不渗人,顿时吓得背脊骨直发凉,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拔出腰上的短刀左右乱戳。
那怪物极是机巧,就地一蹦,前爪一抬,把一根碗口粗的毛竹劈断,不偏不倚砸在他身上,手中的短刀也被打飞。
驼背男人方知不是势头,逃命要紧,钻出竹枝,跌躞躞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皮球,从坡上团滚下去。
那怪物拍打从风,倒是没有伤害他,在他身边呆了一会儿,钻入竹林,匿形遁迹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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