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矗虚惊了一场,送走金师爷,满脸喜感回到麻将桌前,把应邀为总督大人献艺的事儿告诉坐着的仨,其欣喜若狂之态跃然于面。
这三个还没从意外中反应过来,他唯恐别人掂不出分量,又得意补充一番:“你们说总督大人替朝廷管着一大摊子事儿,该有多忙活,没想到他老人家看得起我这个开茶楼的,点名让我带戏法班子去演堂会,这份待见,能不受宠出惊吗?”
武藤章插嘴说:“受宠若惊。”
秦矗说:“就这意思。”
曾皋心想:你就得瑟吧,有你出惊的时候。口里却说:“老爷,您是社会名流,莫怪不叫总督大人待见,您这一来,我们都跟着沾光了。”
邱持贵说:“当家的,这可是大好事,把堂会演好了,能讨总督大人的欢心,日后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事儿大家都得上心。这吆喝人交给我好了,我这几天啥也不干,就守着他们演练,把手上功夫练得滚瓜烂熟,一准让总督大人看着高兴。”
秦矗连连点头:“好,老邱,这事儿你多费心。还有,你把演堂会的艺人造个册,明儿得报上去。”
武藤章挺了挺腰板,他急着插嘴,拱手说:“秦爷真是上可达天,得到总督大人恩宠,可喜可贺。如此重要的堂会,秦爷如果人手不够,武某义不容辞,武某以雕虫小技滥竽充数,没准能给您长脸呢。”
秦矗听武藤章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带个班子,台面上的功夫须得入得了总督大人的法眼。可常年在茶楼驻场那帮艺人,除了沈万奎有两把刷子,其他人功夫都不过硬。武藤章技艺高超,有他撑台面,这场堂会准能出彩。但心里有个顾虑:武藤章是日本人,怕是不合适。因此半天没做声。
武藤章的真实思想并非要替秦矗长脸,而是另有所图。他自幼师从东洋宫廷艺人习练戏法,学得一手精湛技艺。只因年少轻狂,逞强好胜,扬言要做世间第一,不做天下第二。但他不知世间有多宽,天下有多大,太过锋芒毕露。他师父告诫他:戏法始于中国夏朝,九州之地世代高人辈出,明代戏法秘笈《神仙戏术》问世之后,戏法之发展渐成独树一帜之势,我东洋之技艺未必能步后尘。
武藤章把师父的话当耳边风,出师之后只身来到中国,要觅高人一较高下,更生攫取《神仙戏术》之贼心。然而在中国逗留多年,所见高人在他眼里均是不屑之徒,每每遇见,总是嗤之以鼻。而所传说的《神仙戏术》却杳无踪影。此时听秦矗说要去演堂会,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去总督署献艺,我的功夫鹤立鸡群,必定受到总督先生赏识,日后背靠大树,开个艺馆,专一传承东洋戏法,让中国那些破玩意儿都去卖狗皮膏药,也是我以大日本帝国精神教化支那人的一份功劳。于是来了个毛遂自荐。
武藤章见秦矗犹豫,猜到了他的心思,主动为他解难:“秦爷,官府的人谁也不认识我,邱爷造册的时候给我报个中国艺人的名字,您就不用担心班子里有个日本人了。”
秦矗动了心:“报个中国艺人的名字,敢情好,只是埋没了武藤先生的英名。”
“秦爷您这是百年一遇的喜事,就凭武某与秦爷的交情,讲什么埋没?”
“武藤先生真是有情有义之人。恁地,就委屈武藤先生了。用个什么名字好呢?”
武藤章想了想说:“就借用秦爷的姓吧,名呢?中国有句俗语,初生牛犊不怕虎,取名初生,秦初生。”
“秦初生,这名儿有些土气,不过土气好,越土气越像中国人的名字。老邱,你记住,秦初生。”
邱持贵应声说:“记住了,秦初生。”
秦矗又说:“武藤先生,咱俩这交情,可算是缘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十年修得同船坐,百年修得同床睡。武藤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得了奖赏,自然有您一份。”
武藤章藏奸蓄邪,过为己甚,心里做着教化支那人的美梦,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不久竟遭遇一场令他懊丧不已的尴尬。挫伤了嚣张气焰,不得不做些收敛。见识过中国戏法名不虚传之后,就把心思专注于盗掠《神仙戏术》之上,后来终于被他探到了蛛丝马迹,并由此引发一场血腥争夺。关于这一段,不系舟先生的《大戏法》一书记述甚详。
曾皋的高兴比这三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的高兴不是冲着秦矗的,他是为舅爷行事果断迅速而惊喜。没想到舅爷动作这么快,但他未露一丝一毫的声色。
总督大人传令筹办戏法堂会,一开始心腹属下和近僚内幕都大惑不解,因为总督大人向来对戏法没什么兴趣,而且下月初六也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寿辰。后来经总督大人密宣,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一步棋而已。
那天夜里秦矗遘会赵戍临,从两人以袍哥礼节对接暗号,到后来闭门密谈,这一切都被曾皋窥察得清楚楚,窃听得真真切切。两个余孽谋划哥老会东山再起,盟书都有了,他感到事态非常严重,次日去医馆找人开了个虚假处方,说是患了滞下之症,也就是今人说的拉痢疾,病得不轻,都屙脓血了。向秦矗告假回老家蓟县去治疗。秦矗平时视他为心腹,没什么怀疑,让张二作暂时代替他的工作,倒催他别耽误治病。
曾皋心里说:“不耽误,我要耽误就被你捅出娄子来了。”离开秦府,租个骡车,紧赶慢赶奔赴总督署衙去见舅爷。
他把亲眼看到的和听到的,向总督大人一五一十禀报了一遍。
总督大人毕竟是总督大人,看到曾皋惊慌失措,反倒气定神闲,颌首捻须说:“当日白袍之上的“血锄”二字,其意似明矣。”
曾皋大惊失色说:“舅爷,“血锄”的意思是不是哥老会卷土重来之日,要血洗一方?”
总督大人扬眉的同时把渐渐失去光泽的双眼睁大:“耍猴人——叫什么名儿,赵戍临?据你刚才所说,此人独行无伴,或许就是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潜入直隶意在追查叛徒,清理门户。”
“舅爷,问题是他们已经在合计行谋反,秦矗盟书都有了,早晚会出大乱子来。”
“秦矗之狡诈当在赵戍临之上,此人贼心不死,倒是不可不防。”
“舅爷,依小子之见,秦矗如不及早除灭,一准会成心腹大患。”
总督大人沉思良久,叹道:“眼下照样难于下手。”
“舅爷,这下好办了,抄了他的家,搜到那份盟书,他百口莫辩,就可治他重罪。”
总督大人连连摆头:“动作太大,不可妄为。抓人抄家都是地方上的事儿,搜到盟书——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儿,在本督治下,号称已经一网打尽的哥老会又死灰复燃,且如此猖獗,风声传到朝廷,岂不是往我自己脸上抹黑?朝廷怪罪下来,倒是我的渎职之罪。当下之策,既不能起风,也不能起浪,维稳压倒一切;但又要使秦矗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做缩头乌龟。”
“舅爷,小子亲眼目睹两个逆贼接头的嚣张气势,亲耳听到了他们准备谋反的狂妄劲儿,您老说让他做缩头乌龟,秦矗不会恁么听话,小子担心养虎为患。”
“秦矗虽然谋反之心不死,但眼下尚不足为虑,他该明白冒鸡蛋碰石头之风险。趁他未成气候,施以重压之势,可获事半功倍之效果。”
“舅爷,小子愚钝,舅爷的话小子越听越糊涂。”
“你忘了兵书上说的攻心为上?”
曾皋还是不明白,但他不敢再问。
总督大人胸有成竹说:“本督只需来一招敲山震虎,便可让秦矗知难而退。”
曾皋忍不住又问:“舅爷,如何敲山震虎?”
“曾皋,你说,如果秦矗要聚众作乱,他收罗的会众会是些什么人?”
曾皋想了一想说:“小子倒是听说过,以前的哥老会会众,大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而已。”
“所以,秦矗如果在天津卫组织哥老会,会众十之**是终年在茶楼玩戏法、耍杂耍的那帮艺人。那些人原本就爱装神弄鬼,欺世惑众,满嘴江湖义气偏又不辨龙蛇,最易受秦矗歪嘴念邪经蛊惑。”
曾皋恰如惊梦突醒,说:“舅爷真是洞若观火,那帮人长期在那儿占场演出,跟秦矗、邱持贵打得火热。还真不能放任自流,时间长了必定被秦矗收买。”
“过些日子我在总督署衙办个戏法堂会,这个堂会就让秦矗带着那帮人来演,让他们体味一番什么叫壁垒森严,什么叫威震四海,什么叫胆颤心惊,什么叫魂飞魄散。一场堂会回去,甭管是欲动未动,还是蠢蠢欲动,谅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曾皋恍然大悟,对文韬武略的舅爷佩服得五体投地。神采飞扬说:“舅爷,小子明白了,这样不但可以起到震慑秦矗的作用,而且北直隶有袍哥余党活动这事儿,也不会张扬开来。这真是防贼防乱防朝廷的绝妙好计。”
“胡说!”总督大人瞪他一眼,“岂能把逆贼与朝廷相提并论?本督是朝廷的坚强守护者,是大清的忠臣,所要防的是朝中那些闲着没事成天儿挑刺的同僚。”
曾皋扇了自己一巴掌,“小子满嘴喷粪,悖言乱辞。”
总督大人微叹一口气:“这一招也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对逆贼仍然不能放松警惕。眼下先走了这步棋再说。”
曾皋挺了挺胸说:“请舅爷吩咐,小子竭力而行。”
“此事本督自有安排,不用你插手,你反倒要尽力帮着秦矗张罗。”
“小子知道了。”曾皋松了一口气,便回来静候,直到金达前来传令,知道事体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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