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天夜里从风一路跟着那女人,也不知道她朝自己摆手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儿急切呼唤:“娘、娘……”
女人一直不吭声,在街巷里左弯右拐,步履匆匆走得忒快,从风生怕被落下,喊得更急了。
忽然打斜刺里走出一个人,身着肥大的黑色长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像个草垛似的挡在面前,从风推他一下,不满说:“没看到我有急事吗?”
草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母子见面,别嚷,跟上去就是。”
从风“哦”了一声,还想问他句把什么话,那人却往里巷一钻,已不知所踪。
他果真不叫唤了,朝娘走的方向继续追上去,好在还看得见,娘不时向他招手,但总是保持一段距离,他就若即若离地默默跟着。心里也有些纳闷:大半夜的到处没人,娘还用得着藏猫儿似的?不过他想娘这样做一定有原因,娘一定是想和我多说会儿话,找个没人听见的地儿。那是什么地儿?应该不是娘待的茶楼,那天去茶楼走的好像不是这条路。甭管去哪里,他只盼快点儿到达娘要去的地儿。他有许多话对娘说,要把这十多年来日思夜想的心思告诉娘,还有和爹一起住山洞的事儿,他不知道娘愿不愿意跟自己一块回山洞,但他又想,回到山洞,万一爹不在了,娘会多伤心。
他又把心思转到了爹的身上,爹,您一定要挺住,不要多少日子我就能和娘一块回来了,我就要见到娘了。
他的眼睛紧盯着前方,心里在想事,没顾及脚下,绊着土疙瘩摔了一跤。
一群蝙蝠“扑哧、扑哧”腾空而起,几乎碰到面庞,吃了一惊,爬起来,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腐腥味,一条臭水沟蠕动着斑驳的月色。原来他追了不下十里地的路程,早已拐出了街巷,走在一条狭窄坎坷的土路上。
娘的身影倏忽不见了,娘去哪儿了?我把娘跟丢了。我不该不看路的,不摔这一跤就不会把娘跟丢。心里着起急来,踟蹰四顾,这地方异常荒僻孤寂,朦朦胧胧看到前面有一座矮屋,屋里有亮光透出来,若隐若现。他想娘一准是在那儿候着,于是拍打了一番身上的尘土,正了正衣冠,抖擞精神向矮屋跑去。
矮屋一张双扇门半开半掩,屋内点着蜡烛,微弱的光焰在昏暗中摇曳。就要面见娘的慈容,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起来:“娘、娘——我来了。”
他心潮澎湃,撞开门扑进屋去,又连声呼唤“娘”,却不见娘做声,娘不在这里?张眼望时,只见两个蒙着脸的人影在屋里晃动,三更半夜的好不渗人。他感到有点不对头,不再叫唤了,心下迟疑着,准备退出来。忽然身后的门“啪”一声合上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没等他弭定神思,冷不丁膝弯被人踢了一脚,打个趔趄,还没立稳脚跟,又一脚补来,身子向前一趋,扑地跌倒,有人压住他一双脚。
他尖叫一声,挣扎着正要爬起来,却被没轻没重的木棒重又打趴下,木棒捶稻草似的落在背上、脑袋上,他感觉衣服潮乎乎的,应该是流血了,他的头很沉,晕乎乎的没有力气再挣扎。
木棒停下来了,但双手双脚被人按住,脑袋贴着地面,动弹不得。此时才晓得遇上歹人了,哼哼着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外乡人,是来见我娘的,你们一定是弄错人了?”
“你还还知道你是外乡人?跑天津卫来找死你。见你娘——见鬼去吧。”说话的是秦矗。
秦矗自打那天邱持贵告诉他从风到了天津的事儿,就迫不及待要把爪角兕据为己有。因为顾虑从风身边有四大棍相随,知道那帮人不好惹,而且事情必须做得机密,还不能闹出丝毫动静来。暗中苦苦琢磨,要能把那小子骗到一个人不知鬼不着的什么地方,就不难得手了。
事有凑巧,早几天几个打杂的伙计闲聊天,对从风给沈万奎变戏法添乱津津乐道,话中说到那天他冲王嫂叫“娘”,你一言我一语嚼着舌头:王嫂一个废物鸡哪来的儿子?实在好笑。
这话被秦矗无意中听在耳里,暗里动了一个念头:那小子撞见和尚叫舅舅,可见他不认识易婉月,这不正好蒙他?沉思一番,心里想出一条计策,忙去对邱持贵说:“你赶紧去跟梢夏福常的儿子,把他行踪摸准了,逮着机会行事。北城郊外有处荒屋,把他引到那地儿,咱们两个对付他一个,爪角兕一准手到擒来。”
邱持贵迟疑着说:“这事儿……就怕王嫂不肯干。”
“你咋见傻呢,有王嫂什么事儿?还能让别人搀和?你知我知,神鬼莫知。”
秦矗所言北城郊外的荒屋,便是从风这会儿遭到算计的矮屋。矮屋建在溪边的一片荒地中央,荒地上堆着数座年代久远的坟茔。屋主原是一个守坟的孤老头,孤老头的吃穿给用由其中一座坟主的后人供养,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断了生计。孤老头起先还能种些薯类菜蔬自食其力,但随着岁数增大动不了了,又不敌病痛折磨,日子难捱,绝望之下找根绳儿吊出三寸长的舌头,听蛐蛐儿去了。因孤老头是个横死,民间甚是忌讳,矮屋东不着西不着孤零零的落在坟地上,打这儿起四乡八里之人皆视之为凶宅,无人敢来光顾。秦矗在这地儿抢劫算是被他选着了。
邱持贵对爪角兕原本另有所图,不料秦矗下手急,仓猝无计,只好配合他,心想,这会儿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先让他得了手,日后再想办法。
他听了秦矗的话,果真去跟梢从风。费了不少工夫,对从风的行踪起居渐渐了如指掌,便是从风昏迷两天三夜未醒也落在他眼里。
今儿他窥视从风复元出门,随四大棍去饭摊进赌馆,晓得机会来了,便快步流星回去知会秦矗。
秦矗听罢,大喜过望,扳着指头算了一下,赌场打烊少也得两个更鼓,即刻措备尚有充裕时间,便叫邱持贵找来两束线麻,用元青颜料染黑烘干;自己亲备一件女人衣服,一条绳索,一些易容的脂粉,一并打个包袱。诸事就绪,二人分开各走。
离从风居所不到一里,会了面,低言嘀咕了几句,避个背眼地儿改换了头面。秦矗原本个头就不高,装扮成女人其模样几可乱真。邱持贵五大三粗,又是驼背,甚是别扭,于是穿一件肥大长袍,有夜色掩饰,勉强过得去。
挨近老孙头宅院,潜伏在暗处,伺机行事。
也是该着从风倒霉,他若是从赌场回来早早的黑了灯睡下,就不至于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可他偏偏亮着灯不肯上床,而此时已是更深人静,万籁俱寂,马翼飞睡沉了,老孙头也睡沉了,邱持贵把纸团儿扔入从风房内立马闪身离开,真正的人鬼不知。
秦矗见从风蹦出门来,暗中向他招手示意,一路引诱他跟着自己走。出了北城,二人估摸着从风不会岔路了,便先行一步进了凶宅。
从风被他们绊倒,又挨了一顿闷棍,这才明白这俩歹人是冲自己来的,他感到倍儿奇怪,什么人要跟我过不去?我又没招惹谁,不应该啊!于是提着精神说:“我来天津是找我娘的,不是找死。你们是谁,为什么没来由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你们怎么能打我。”
邱持贵“哼”了一声说:“我们是谁,告诉你也无妨,让你死个明白。”
秦矗把邱持贵踢一脚,压低声音吼他:“闭嘴,你就不怕他做了鬼回来寻仇?”
从风听着不对劲,说:“你们不会让我死吧?我还没找着我娘,我爹还等我回去呢。”
秦矗说:“怎么会让你死呢?不会不会。”
一边说一边拿绳索把他捆缚成一团,又用一块破澡巾把他眼睛蒙住。
邱持贵说:“是啊,不能让你死,你死了你娘该多伤心。”
“别说没用的,废话什么!”秦矗推开邱持贵,伸手往从风身上踅摸。可全身搜了个遍,找不着爪角兕,除了几个铜板,没一样多余的东西,喝问:“你小子把爪角兕放哪儿了?”
从风方知原来这两货是冲爪角兕来的,可被他一问,心里打一愣登:爪角兕为啥不在我身上?咦哟,那玩意儿早就没打过眼了,我咋没在意呢?啥时候不见了的?他要不问,我都没往心上去了。奇了怪了,啥时候弄丢的?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爹再三叮嘱在交给接头人之前一定要保管好,我偏偏给弄丢了。怎么会丢了呢?转念又想,丢了也好,至少不让这俩混蛋白捡便宜。于是回答说:“弄丢了。”
秦矗说:“你小子别跟我耍滑头,放哪儿?快说!”
从风虽然笨嘴拙舌,可不缺心眼儿,记起庚妹说的做人别死心眼儿,心里想:他们绑我八成只是为爪角兕,要是没了指望,没准要杀我,我得哄着他们。改口说:“我没带身上,藏起来了。”
秦矗半信半疑:“藏起来了?”
从风说:“是啊,我怕弄丢了,就藏起来了。藏哪儿别人找不到,还得我自己去找。你们放开我,我带你们去拿。”
秦矗听他前后说法不一,晓得他在耍花样,又在他身上搜了一遍,非常失望。
此时远处传来金鸡报晓。
邱持贵问秦矗:“咋办,要不让他给找来?”
秦矗呵斥说:“你咋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他真会找来给你?这小子不傻。”
“恁地,咱们走吧。”
“走?得把这小子做个了断。”
“让他呆这儿,由他去好了。”
“由他去?由他去就是放虎归山,回过头来要吃你。既是别人找不到,就让那玩意儿和他一块消失,别动菩萨心肠了,送他去见阎王!”
从风见他二人起了杀心,暗自埋怨:爹啊,这可是您那玩意儿害了我。心里着起急来,冷不丁放声大呼:“来人啊,杀人啦,救命啊!救……”
第二个“救”字才出口,只听“咚”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瘫成一堆泥了。
邱持贵吃了一惊,说:“这小子跟咱们无冤无仇,犯不着要他的命吧?”
秦矗恶狠狠的说:“你想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吗?别老虎戴数珠假称善人了!”
邱持贵不敢再多嘴,若不依,自己早晚要遭他毒手,只好由着秦矗。
从风完全昏死过去了。
秦矗还不放心,把一块破布塞在从风嘴里,又对准他脑袋击了一棒,哼一声说:“小子哎,我跟你本没有冤仇,谁叫你拿着哥老会的爪角兕!看在你娘的面儿上,给你留个全尸吧,也算我仁至义尽。”
秦矗早知道这屋里有个地窖,命邱持贵移开盖板,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从风扔下去,严严实实盖上盖板,又在上边压上砖头,再把屋主的旧床破柜置放上边。确定万无一失,才吹熄蜡烛,锁上门,像两个害怕日出的夜叉,趁着天色未明鼠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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