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东方1：雾隐淮南 第四十三话 墓棺蜂巢

呈坎村，汪家祖坟群。

汪家祖祖辈辈都是江南的名门望族，祖上曾出过一位搬山藏海的大风水师，定了这处明堂宝穴，作为祖坟所在，又给后人定下规矩，凡汪氏族人死后，应按照族谱顺序安葬，并在墓室尾部为直系子嗣留下生门：比如一个爷爷辈有五个儿子，那他就应在墓室尾部留下五道生门，等他五个儿子死后，各自埋在这五道生门之后，然后再给孙子辈留下生门，以此类推，经历了世世代代，累积建造了上千座汪氏墓冢，按照家族族谱的树状图，在这地下连绵百里，纵横交错，犹如一只无比庞大且密集的墓葬“蜂巢”。

此刻，夏枯雪正牵着曹南无的手，行走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蜂巢里。

走了已经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了，曹南无的双眼里，还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地下？”

“轮椅上的人，很强！”

夏枯雪淡淡地说了几个字。却把真正要说的话藏了起来。

因为相信你，所以之前绝对不出手。

因为他很强，所以我现在必须出手。

原来从曹南无突然偷袭七叔开始，夏枯雪就计划好了两人的退路，他混在人群中，悄悄潜入之前被炸毁的墓洞，从地下接近曹南无所站的位置，踢断了临时撑起岩层的木桩工事，这才在一片尘土飞扬里，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她。

“我也知道他很强，但是总想试试……小时候我见到他就怕，现在好歹能当面过上几招……而且我还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优秀了！”

“嘘！”

夏枯雪制止曹南无的自恋，在唇边比了个手指：

他们的身后，突然响起嘹亮的唢呐声。

七叔果然追来了。

然后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潮水之声。

是老鼠！

无数只老鼠。

夏枯雪头皮一紧，抓紧了曹南无的手，加快了逃跑的速度。

靠着夏枯雪的一双夜眼，两人躬身穿过一间又一间墓室，朽化的棺木，粘稠的蛛网，腐烂到令人作呕的尸水，直引得两人连连反胃。

最恐怖的是，身后还有密密麻麻的腐烂老鼠群，在头七的驱使下，翻涌着追来。

尖锐的唢呐声，加上鼠群沙沙作响的磨牙声，令这繁杂的地下空间，充满了诡谲的氛围。

最后一扇生门打开，两人眼前出现了一座格外庞大空旷的墓室，四根阴沉巨木撑起一座阴殿，上百幅石刻画像，雕刻着汪氏历代祖宗的衣着相貌。

这里应该就是适才掉队的日本工兵们盗墓的最终目的地：

汪氏祖坟的阴祠。

所有汪氏先人死后，都会先将遗体送到此处停放七日，然后按照族谱排序，找寻自己所在宗族的枝干墓室，然后入棺安葬。

可惜原本庄严肃穆的阴祠，此刻全都是爆破过的痕迹，硝烟熏黑了祖宗的脸，停放的棺木尽数碎裂，骸骨四散入尘埃，稍微金贵一点的祭祀器具全都被抢走，地上狼藉一片。

夏枯雪第一次下山，不经尘事，看到此情此景心痛不已，叹道：

“汪家先祖世世代代安息之地，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曹南无早看惯了人间污浊，意味深长地看了夏枯雪一眼，说道：“今天是汪家，明天就有可能是李家，张家……后天呢？是你们夏家，还是我们曹家？……如果再没有人站出来制止他们，我们的祖先早晚都会被这群外邦人扒拉得什么都不剩。”

曹南无顺利把话题引向自己，自吹自擂道：“现在你知道跟着我一起镇墓守陵，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了吧？”

夏枯雪根本没听曹南无的自恋，因为此刻他的内心极度迷惑：

“我师父常说，大道贵生，度人无量，人以出世为生，以入墓为死，是为出生入死。

我们每个人既生于天地之间，又复归于天地之间，从万物中来，到万物中去，是为死生归一。

生死不过是天地自然道法循环的一个经过而已，后人如此大兴祖坟墓室，都是枉留逝者皮囊的妄念……

师父说得一直都很对，可是为什么今天的所见所闻，让我如此……如此……”

夏枯雪很难形容今天的心情，一路走来，他亲眼看到那些外邦人烧义庄，杀乡民，炸祖坟，简直是将坏事做绝，可是按照师父的理解，这一切，都是不必在乎的。

为什么我做不到师父说得不在乎？

那我真正在乎的，应该是什么？

为什么我心里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层层淤积于胸，找不出任何词来形容……

如此……

“如此不爽！对吗？”

曹南无说出了他想说却说出不来的话。

如此不爽，是的，不爽，很不爽。

十分不爽。

夏枯雪回头望去，在这深深的地底，到处漆黑一片。

他的一双夜眼，却清晰地看到了曹南无眼睛里的光亮。

那是无限愤慨才能点亮的眼睛。

“我们中国人祭祀祖宗，不是为了一具迟早腐朽的皮囊，而是为了一种血脉里的信仰，是要人们不忘祖先、礼敬先人、永怀祖德、敬畏祖宗。只有老祖宗在，我们的民族才有根！我们的国家才有魂！这几千年的礼义传承才不会断！

小天师，如今华夏大地饱受战乱之苦，帝国列强一再毁我祖宗长眠之地，抢掠我中华文物瑰宝，如果我们再不阻拦，总有一天，我们再也无人可以缅怀，再也无处可以缅怀了……”

曹南无一口气说完这些，有些气喘吁吁，。

夏枯雪第一次发现，眼前冒冒失失的镇墓少女，竟然有着如此悲天悯人的胸怀。

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我现在真的很想加入你的镇墓师团队。”

曹南无看到夏枯雪向自己伸出了手，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要别人认可自己的镇墓理念真的很难，要不是一路走来两人都亲眼见到乡民的惨状，她还不知道要花多大功夫才能说服他。

“镇墓师团队，再次欢迎你的加入，你会发现这是你下山以来，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曹南无也将手伸向了夏枯雪。

两只手，因为保护国家文物的决心，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