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有好一会儿,留下的大统领和芙瑞娅,谁也没有开口。
然后,雷姆多缓缓地坐了回去。
“我大概得暂时借用一下这里。”他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应该没有问题吧?”
统领府位置较低,如果水真的冲进来,很快就会被淹没。而且灾难彻底无法挽回之前,这个城市依然需要管理者。
“请便。”芙瑞娅回答。
他们的语气都说不上友好,却也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针锋相对。
抬头迎上女圣职者依然带着猜疑的视线时,头发花白的大统领忍不住笑了笑。
“别担心,”他说,“我从来没想要要阻止亚朵离开——她只是个孩子。”
“一个很适合被推出去承担责任、吸引怒火的孩子。”芙瑞娅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怀疑,“甚至连她自己,大概也很愿意背负起这些。”
在神殿长大的、小小的女孩儿,被培养成了一个十分合格的圣女。
“这是天灾。”雷姆多平静地回应,“即使真有什么可以怨恨的,那也是天——是女神,而不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女孩儿。她已经尽力了。”
表面上,统领府与神殿对立已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或许在很久之前,这个城市建立之初,冰雪女神的确曾经慷慨地展现过她的仁慈,但最近的两百多年里,这个城市的运行并不依靠什么神的恩赐,而是依靠他们自己的努力。
在这种情况下,神殿反而成为了阻碍他们发展的存在。
它把他们保护在这座城里,却也把他们困在了这座城里。
雷姆多曾经想过将城市扩展至城外的湖泊边缘,修建通向山外的通道。如果成功的话,他们如今或许还能多一些选择……但城里的人,绝大多数根本不愿离开城市。
修建新城的计划在各种拖延中无疾而终,曾经年轻而踌躇满志的大统领,发间亦染上了霜白。
亚朵之前的圣女活了很久,到死都把属于神殿的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不想让任何人脱离她的控制——她的“保护”。
雷姆多见识过她可怖的力量,这让他学会了沉默,心中却又不无讽刺——那样强大的力量,却半点不曾用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发展之上。
而亚朵……她还小。
她固执,情绪化,但尚未失去她的天真与善良。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独属于她的权力和力量侵蚀得面目可憎,但现在……现在,雷姆多还不至于把对上一任圣女的憎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有点可笑的是,许多方面,芙瑞娅与他是一样。她一样憎恨着前一任的圣女,一样没有什么虔诚的信仰,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早就开始安排让亚朵离开这个城市的方法。
一旦进入神殿,圣女就不再是普通人,因而也没有亲人,所以……许多人或许已经忘了,亚朵是芙瑞娅的亲妹妹。
雷姆多曾经试图用这一点对亚朵施加一些影响,但芙瑞娅对他与对前任圣女抱着几乎同样的警惕。
她不希望她年幼的妹妹被任何一方利用。而雷姆多的试探只是让她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多疑,甚至有意无意地给雷姆多找了不少麻烦。
而现在,他们终于能放下对彼此的敌意,心平气和地交谈。
“你应该跟亚朵在一起。”雷姆多告诉她,“我不知道你跟莫伦达成了什么交易,可她并不可信。如果有必要,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亚朵推进水里。”
“我知道。”芙瑞娅攥紧了斗篷的边缘,显出一丝焦躁,“但我得处理好其他圣职者……那些不能离开的人。”
她不可能带走所有人,但她也不想让那些人怨恨她的小妹妹。
藏在一边偷听的泰丝忍不住摇了摇头。
说起来有点无情。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还管那么多干嘛?这样拖拖拉拉毫不干脆地什么都想要,最终多半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感觉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她踮起脚尖开始往外溜。伊斯已经离开去接应第一队的五个队员,诺威则守在神殿外。虽然她有点好奇,如果他们继续待在城里,是不是也会淹死,又或者,在他们淹死之后,一切是不是又会重来……
当然,她没真想被淹死,而且,有伊斯在,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淹死在水里。
她胡思乱想着,脚下却依然又轻又稳,即使又一阵更加剧烈的震动让地面都开始倾斜,她也迅速地恢复了平衡。
芙瑞娅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又被雷姆多拉了起来。
“看来待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主意。”大统领说,转头看着墙壁上隐隐的裂纹,“我们得离开。”
哪怕是外面的广场,也比屋子里要安全一点。
与上一次的震动不同,这一次的震动没有很快停止,虽然减弱了许多,却不知为何一直在持续。
当他们离开大厅,也很快得到了答案。
托起神殿的高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比地面温度还要高上几分的水流从缝隙里滚滚而出,沿着台阶倾泻而下,甚至将不少原本缩在台阶上避难的人都冲了下去。
他们走到神殿之外,蒸腾而上的热气四处弥漫,遮蔽了视线,也让整个神殿仿佛被隐藏在云雾之中,更有神的殿堂的感觉。
只是,加上轰隆隆的水流声和人们的惨叫与惊呼,便显得无比讽刺。
水雾沾在皮肤上,沁入衣服之中,风一吹,更是冷得彻骨。
即使早已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雷姆多在此刻仍生出难以形容的怨愤。
一直有人声称这场灾难是天罚,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这座城市因为被喷泉从地底托起的圣石而诞生,如今,又要因为从地底涌出的洪水而毁灭了吗?
“圣石。”他突然想起来,“你们打算拿圣石怎么办?”
祈祷室唯有亚朵能够进入,而芙瑞娅显然不准备再让亚朵回到祈祷室。
“不怎么办。”芙瑞娅脸色难看,却直言不讳,“我一直觉得那颗石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准备就把它扔在那里,不管它是要再去拯救谁或毁灭谁。
她的坦率和大胆让雷姆多也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你就不担心,正是因为你这样的态度……因为不止一个人像你一样的,对神的不敬,我们才会遭到这样的惩罚吗?”
他忍不住问道。
芙瑞娅轻蔑地一笑。
“都是鬼扯。”她说,“最先遭遇这场灾难的可不是冰城,它已经是坚持到最后的地方了。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冰雪女神之名的人又做了什么?他们不信她已经千万年了,她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惩罚他们……连带着收留了他们的冰城一起吗?这样的神,到底有哪里值得信仰?”
在那些人以神之名夺走她的妹妹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信仰,不也还是好好地活了这么久?
远远的,又是一声山崩般的巨响。因为地震而开裂的城墙,在洪水的冲击之下,终于坍塌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芙瑞娅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她之前扭伤了脚,一直靠着雷姆多才能站直,但此刻,她轻轻推开了大统领,甚至拉了拉自己有点皱巴巴的长裙。
“我想我们各自都还有事要做。”她抬头看着雷姆多,挺直的身形显得平静而优雅:“再见……大统领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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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丝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一出大厅就收到了阿尔茜的消息。
亚朵要回祈祷室。
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所震慑,其他圣职者根本不敢拒绝她的要求,何况她还坚称她能阻止这场灾难。他们只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去控制船只,一部分跟着亚朵。
或许因为总是被人抱来抱去,女孩儿的体力很差,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一直抱着她的那个守卫因为她的力量而七窍流血,差点就没了命,险险被阿尔茜施法救了回来,此刻却又默默地抱起了她。
“……对不起。”女孩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了出来,“艾普,对不起。”
高大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冲她笑了笑。
他在祈祷室外将她放下来,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自己跑进去。
阿尔茜忍不住想要跟上去,却被他所阻止。
“不能进去。”他十分认真地开口,或许因为不常说话而一字一顿。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茜挫败地举起双手,“可现在这种情况,放她一个人在里面真的没问题吗?”
艾普露出为难的神情。
“可是,我们进不去啊。”他说。
阿尔茜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不能进去”,并不只是“不允许”。
……可泰丝和伊斯都已经进去过了,或许这里的规则对他们并没有用处?
她想向艾普解释,周围却突然噼里啪啦掉下几个人来。
伊斯把第一队的队员带回来了。
“水快要涨上来了。”
伊斯在半空里显露了身形,也不管身后还张着两扇翅膀,而这一幕又会对当地人造成怎样的冲击。
他现在心情很糟——没人在看见满城绝望挣扎的人后,心情还能好得起来。
“你能不能……”阿尔茜脱口道。
“能。”伊斯说,“我能将所有的水都冻成冰,我能让城墙之内再竖起更高、更结实的冰墙,可问题是……”
他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我该这么做吗?”
他真的可以破坏已经发生过的事吗?
没人能够回答他。
当他放下手的时候,怀里只有默默地、无奈地看着他的娜娜,而眼前,又是熟悉的景象——城门之内,人群拥挤在简陋的棚下,有人正快步向他走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的?……”
伊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当着娜娜的面,低低地骂了一句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