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那人的表情看似没什么变化——那被鳞片覆盖的面孔很容易掩饰不那么激烈的情绪,但他暗黄色的眼珠里,黑色竖瞳微微一缩,交叠在尾巴上双手,手指也不自觉地抽了抽。
“这里只有我。”他说。
“那你们放这么多张椅子,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凑数?”伊斯嗤笑。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还不值得惊动七人议会的所有成员。”卡那人挺直了身体,微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气势逼人。
但这点气势对伊斯完全无效。
“‘不请自来’?”他冷笑着重复,“难道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吗?我好端端地在水里游泳,忽然就被带到了这个鬼地方……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他的“游泳”是别有目的没错,但他也的确不是心甘情愿被送到这里来的——他可没撒谎!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当他并不那么刻意地想到“听懂”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的时候,他的理解反而变得毫无阻碍。
不知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赖地反咬一口,还是他因为说太快没听懂,卡那人一瞬间显得有点懵。当他反应过来,试图反驳的时候,另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请冷静,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个卡那人从洞穴的另一边游了过来。
说实话,伊斯不太能分辨这些卡那人,他们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但游过来的这个,在左边的角上套了一个蓝色宝石打磨的圆圈,脖子上套的项圈更是一层又一层,多得伊斯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游那么慢,不单是因为他的年纪,也因为戴的饰品实在太重。
是的,这个鳞片斑驳的卡那人衰老得十分明显,但其他卡那人对他的尊敬也显而易见。
连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傲慢家伙都站了起来,向老人张开双臂,行了个像是要跳舞的礼。
但面对伊斯的时候,老人却显得谦恭有礼。
“我是希达。”他说,“欢迎,伊斯·克利瑟斯,无论你是以何种方式,因何而来,现在,你在这里……这就是奎恩那的安排。”
第二次听见同一个词,伊斯终于抓住了那个名字。
“奎恩那?”他反问,“那是谁?你们的神?”
大概是他提起这个名字的神情和语气都太过随意,几乎所有的卡那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我们的神,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祖先。”老卡那人倒是保持着平静,向两边抬起手臂,“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伊斯往四周瞧了瞧,意识到他所指的,是洞窟四周的壁画。
“……你真觉得这些东西是一个外来者随随便便就能看得懂的吗?”他有些无奈地反问。
如果他对卡那人的历史和传说多少有所了解,也许还能猜出一点,但无论是魏特打听来的消息,还是达里埃尔百忙之中给他找到的一些资料,都连“奎恩那”这个名字都没有提到过——卡那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守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保持这种神秘到底有什么意义。
老卡那人脸上的从容淡定也终于僵了一瞬。
“那么,”他说,“如果你想要了解更多……请让我为你解释。”
伊斯点了点头:“多谢。”
他也不是不懂礼貌的人。而这个老卡那人,虽然说话和行动都慢得令人心累,但到底还是能沟通的。
他对这种慢吞吞的老人总是多一点耐心,大概是……因为远志谷里那位老法师的缘故。
记忆中的某些碎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像蚌壳张开时流过的一点微光。伊斯跟着老卡那人游向墙边,意识到有故事可听的娜娜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向前倾身。
“当奎恩那从黑暗中醒来时,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生命,唯一的灵魂……”
老卡那人的声波像从地底深处冒出的气泡,咕噜噜,咕噜噜,低沉又缓慢。
而他所讲述的故事,与许多种族的神话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比如,奎恩那觉得这个世界该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而奎恩那觉得水是生命之源,这个世界就与众不同地几乎完全被海水覆盖……
总而言之,奎恩那创造了……至少是整个沃图星,和沃图星上所有的水生种族。
他是个负责任的神,并没有在创造一切之后就撒手不管,任他们自生自灭。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时常化身成有着长长鱼尾、头生双角的形象——没错,就是他最初的创造物,卡那人的形象——骑着一头神奇的巨兽,飞过整个世界。
伊斯的嘴角抽了抽。听到这里,他大概知道了魏特所看到的那副巨大的骸骨在整个故事里的位置,也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那个卡那人会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无论多么“神奇”……那到底只是个坐骑。
卡那人大概觉得,他们与他的区别,就像是人与兽,或人与机器人的区别。
老卡那人希达依旧不紧不慢地讲述着那些遥远的传说,之前那个拿下巴看人的卡那人却有意无意地瞥了伊斯一眼。
他们既然一直关注着他,大概也知道他时不时地会驮着人飞来飞去。
而伊斯甚至都懒得回他一个眼神。
从前他可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但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淡然处之。跟这样的蠢货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水准。
奎恩那的结局倒是有点与众不同。他没有像许多传说里的神一样化为世界的一部分,或高居于另一个世界之中,接受世人的信仰与崇拜,时不时地弄出点奇迹来彰显一下自己的力量与存在。
他放弃了自己的力量。
在活过了无数岁月之后,创造者感觉到了难以消解的疲惫与空虚。他把他的力量,把他的生命与灵魂,都散成了千亿微尘,散到他每一个创造物之中。
然而这伟大的微尘并不是平均分配的。卡那人理所当地得到了更多被他们成为“神性”的微尘,而一个预言也从那时起一直流传到今天——当岁月流转,所有的微尘重新凝聚在一起,新的神明将会诞生在卡那人之中。
当那一天来临时,因为主人的消散而陷入沉睡,最终化为白骨的“坐骑”,那头被卡那人称为“塔珐”的巨兽,也将重新生出血肉,追随它新的主人。
“还有一种说法,”老卡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伊斯一眼,“塔珐也会像它的主人一样,诞生为一个新的生命,然后回来寻找……并唤醒它的主人。”
伊斯终于忍不住笑了。
“而你们觉得那会是我?”他问。
希达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确定哪一种传说是真的,哪一种传说是假的,又怎么能断定你是因何而来呢?”他说。
这倒是一个还算客观的回答。
“既然它还留下了白骨,”伊斯趁机提出要求,“让我去看上一眼,或许能……发现些什么也说不定呢。”
作为一条诚实的龙,他到底没能厚着脸皮说出“想起什么”之类令人误解的话。
他以为卡那人对此会比他更加急切,但希达却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开口:“恐怕现在并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
伊斯忍不住挑眉——看个骨头还需要挑选时间?难道那具白骨还有能跳起来咬人的暴躁期吗?
“塔珐的遗骨是陵迦城的力量之源,而那座城市,现在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老卡那人含糊地介绍,神情如言辞一般恳切:“但如果你愿意在这里待上几天……几天之后,陵迦城就可以进入了。”
“……所以我不能离开?”伊斯似笑非笑。
“当然不是。”希达立刻否认,“只不过,如果你想要了解塔珐,那么,了解一下至今仍被它所保护着的我们,不也是一种方式吗?”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但我并不喜欢一直待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伊斯说。
希达笑了起来。
“当然不会让你们待在这里。”他说,“请跟我来。”
他们游进了另一条通道,弯弯曲曲,甚至比之前的还有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
然而通道的尽头,有一个设置在半个巨大的贝壳之上的传送台。
伊斯低头看一眼传送台上复杂的纹路,又看一眼传送台边的操纵台,一时竟无法分辨,这地方依靠的到底是魔法还是科技。
他抱着娜娜与老卡那人一起站上传送台,当扫描的光圈从地面一圈圈升起,他竟微微地送了口气——不是魔法。
可是……卡那人的科技水平已经发达到这种程度了吗?以他所知,在整个星域里,到现在为止,能够传送生物的技术,也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
而当光圈散去,他发现……
他发现他依然停留在原地,耳边是急促的、在水中都显得十分刺耳的警报声。
“……抱歉。”
操纵台边的卡那人看起来慌乱,尴尬,又震惊。
“你们……”他说,“超出了能传送的质量极限。”
伊斯怔了怔,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