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抱歉, 这次是我……做的不对。”
一听他这没基本剩多少活人气的虚弱声音, 还飞在半空中准备把他彻底带出去的秦艽眼睛瞬间就红了。
等咬着牙强行把眼眶里那些眼泪都忍下去之后, 气的根本说不出话的秦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教训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像个已经被活生生抽去肚子里棉花的兔子玩偶一样软趴趴倒在龙背上的晋衡就已经很轻很淡地又冲他补充了一句。
“可是,我都想起来了……当初……真的……都是……我害了她……”
“……”
一听这话秦艽就整个人愣住了,因为一直以来晋衡确实从来没有和他详细提起过他家里曾经发生的事,这一是因为晋衡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二也是因为他也明白, 那段回忆肯定异常糟糕,偏偏此刻晋衡却像是铁了心地要告诉他一样,因为身上的伤势而被迫停顿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重新开口道,
“那天……其实是她二十六岁的生日,可是我和她……却在家里吵了架。”
“……”
“……我明明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但还是……和飞飞骑车出去钓了一下午鱼……她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我都没接……想让她故意着急……但……后来想想,还是去买了礼物……”
“……”
“我买了……她喜欢的花……想和她好好说对不起的,可晚上到家的时候……事情……就变成那样了……要是我在家……我至少是……可以陪着和他们一起死……可是我当时看的……却只是……满地碎掉的纸人……晋淑被挖开心口……的尸体……”
说到这儿,背上趴着的晋衡那总是显得慢吞吞像个老头子一样的温吞声音也忽然停了下来,他被风刮得有点疼的右耳朵隐约有女人无奈生气的声音,但却隐隐约约不太真切,就仿佛来自很多很多年前一样,连他自己都快忘光了。
【我说你今年都多大了,能不能稍微懂点事……我让你出国不是想害你,去外面历练几年再回来对你将来的事业总归有帮助……】
【不想学商……那你想学什么……这不是早就和你商量过的吗……你什么时候能也听我几句,他现在年纪大了,很多事都……再说爸妈都已经……】
【我……我和你根本不一样,晋衡……你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现在能决定我的人生,是因为我已经有这个独立承担责任的能力了,你才多大?你思考问题的时候想法根本就不成熟……】
【而且你想过没有,明明当初失去爸和妈的,不止你一个,我心里同样也都很难受,可是从头到尾也只有你,能一直将你自己不好的情绪随便发泄到我们身上……因为我是你的家人,所以我才能够始终把你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包容你,谅解你,可是晋衡,你总有一天是要有自己的家庭,有你应当保护的人的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事不关己,学会为别人勇敢地承担些责任起来啊——】
回忆到这儿,仿佛一切就停下了。
而许久,就在面色僵硬的秦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有什么冰冷的,和雨水类似的东西就这么顺着他的背脊轻轻滑落,接着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麻木而迟钝的晋衡才趴在他的背上哑着声音慢慢口道,
“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秦艽,就是那种……自己什么也没做好,所以非常痛恨自己的感觉。”
“……”
这大概是对于秦艽个人来说最难抉择的时刻了,额头剧痛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晋衡心中因为愧对亲人而产生的所有的痛苦和伤心,但是偏偏自己却无法去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一句显得不那么毫无用处的安慰都做不到,
而最可悲的是,他终于发现狂妄自负如自己这样的人,其实也有即便用尽全力也无法去挽回任何事的时候。
所以在心中咬了咬牙的秦艽便一个转身飞快的钻入一个那黑色‘骨龙’暂时无法进入的狭小洞穴,又在那‘骨龙’的恐怖咆哮声中化作人形艰难地背着晋衡一起爬了进去,接着浑身都充斥着伤口的两人才狼狈地靠在一块,又获得了这么片刻挨在一起小声说话的机会。
“……把你现在心里的所有计划……全都告诉我……”
“……”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还有……你现在究竟要做什么,统统告诉我!”
而确确实实察觉到了秦艽此刻眼中的伤心和恼火,靠在洞壁上定定看向他灰色眼睛的晋衡先是摁着心口平复了一下伤口的剧痛,随后才艰难地垂下眸又动了动苍白的嘴唇道,
“……差不多就是……就是你猜的那样……五年前……晋淑其实死于那些闯入家中寻找‘年’的邪祟……但真的‘年’有两个,不是长鸣和长声……其实一个在她身上,一个在我身上……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但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晋淑已经死了……而我,也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地被打倒在地……那些邪祟一直在问我……‘年’在什么地方,可是我并不知道,直到我被咬断了腿,又挖开了心口……我忽然感觉到了有一个我感觉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奇怪声音在我耳边出现了……”
“它对你说了什么?”
“它说……一天不仅代表着时间,还代表着距离,如果我……答应了它的条件,即便我的肉身此刻已经死了,但我将来依旧可以和从前一样维持着活人的样子,直到找到并亲手杀死这一晚真凶。”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只知道……自己可能有一丝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了……所以那时候生命本也已经走到尽头的我……才会请求和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年’,让它先帮我复活了我身边其他躯壳还算完整的‘家人’……又把晋淑当初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留在身边,一个送回祟界,留下少许错误的线索以打乱祟界后续的追查……”
“……”
“而按照这个约定的原本内容,等到将来一切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就是我这单调而无趣的一生……终于也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了……而我,这个早该在多年前就消失的鬼魂也会如当初和‘年’一开始承诺好的那样,把日晷上混乱的时间恢复正常,再像一张平凡无奇的‘白纸’一样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低着头的晋衡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地捂着嘴咳嗽了起来,神色一慌的秦艽见状急忙扶住了他,可是双眼紧闭的白发青年还是毫无预兆地从眼睛和耳朵里开始往外流血。
而亲眼看见他这幅身体即将毁于一旦的样子只能赶忙咬着牙帮他擦拭干净,秦艽强忍着心口的剧痛和窒闷就和面前脸色苍白的晋衡对视了一眼,半响才咬牙切齿地贴着他湿漉漉的额头质问了晋衡一句道,
“你心里的这些安排,考虑和那么多有关别人将来的设想里……是不是从来都不包括我……?”
“……”
“你一个人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秦艽……”
“是谁当初说好一定会给我一个家的,你是真的把我当成被蟾蜍仙姑吓唬大的傻子了是不是……”
“……可我……其实……早就已经是已死之人……只是因为‘年’当时改变了时间的变化,所以我才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件事,也连带着你也只能跟着我……”
“我知道!不用你来特意提醒我!”
“……”
“……你去你自己该做的事,我去做我该做你的事……我这辈子只要你记得一句话……永远都不能再抛下我一个人,无论将来到哪里都一定要……回来找我……”
这般说着,面容阴森,眼睛通红的长发男人也忽然俯下身用嘴唇凑近了晋衡,晋衡见状一愣,在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头顶的洞穴即将崩塌,身后的那条黑龙就快要追上他们后,他才迟缓地点点头闭上淡色的眼睛,又任凭秦艽舌尖下面的舌钉和他的嘴唇舌头交缠在一起,这才抱着秦艽在他耳边感激地吻了吻道,
“……谢谢你,我明白了,秦艽……”
这么一声落下,上方满目疮痍的洞穴就把一记恶狠狠的龙爪就碾碎了,吞吃了大量阴尸和正常女祟的‘骨龙’因为无法消化,所以整个白骨龙身都被那些尾部填充物越发膨胀了起来。
而远远地看着那条疯狂蠕动着,由腐肉和尸骨组成的‘骨龙’朝他们不顾一切地袭了过来,站在洞穴边缘的晋衡和瞬间化作蛟龙的秦艽一起默契地就从碎石中纵身跃下。
而比他们两个人任何一个都要大出无数倍的‘骨龙’见状则暴怒地晃了晃像小山一样的硕大龙头,又用陷在白骨龙骨中的血红色眼球死死地盯着他们,并注意到那条从它头顶飞过的青色蛟龙时一下子就阴森诡异地顿住了。
“……原来……我没看错,真的,是你?”
“……”
“……秦艽!!你这个活该被碎尸万段的小畜生终于肯现身了?!”
躲藏在‘骨龙’腐臭身体里的老祟主疯狂尖叫嘶吼着,像是等不及挣脱开肉身再把空中飞翔着的秦艽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了,而闻言,脸色难看的秦艽则在半空中忽然停顿了一下,接着才眼神冰冷又嫌恶地转头看向这底下咆哮着的老怪物又它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哈哈……你不会真以为你自己变成一条龙了不成?别妄想了!快看看自己吧,你与我从来没有什么不同,你这下贱,卑劣,无药可救的贱种骨头一辈子就只能与邪祟为伍……”
“……”
“说起来,你还记得……你的好兄弟张奉青吗?估计是早就不记得了吧……可惜啊……他倒是一直到死前都记着你,听说连咽气之前都特意要了几颗小时候秦艽喜欢的糖,还把那些糖纸都攥在手里不肯放手……一直到,一直到他被他那饿死鬼投胎的弟弟当成了一盘下酒菜吃了下去哈哈……”
“……”
“哟,这是怎么了,伤心了?可你注定一辈子只能在祟界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过着连猪狗都可以随便欺辱你的日子啊……快低头看看你自己的脸啊,多难看啊,你满手鲜血,曾经帮着我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你觉得还会有人相信你能回头吗?你看上去简直像个怪物,听见没有,你这个怪——”
嘴里话还没有说话,盘旋在龙柱上方兀自大笑着的老祟主就被一张如刀锋般的姓书削掉了头顶的半只龙角,紧接着一阵龙啸就快速地洞穿了它半截胸骨。
可因为‘骨龙’的肉身和内脏早在千年间就已经全部烂光了,所以并不具备**或是神经疼痛的感觉的它起初还并没有反应过来。
但当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来之不易的肉身确实被某个胆大包天的白毛臭小子连同那个小畜生一起从外力损坏了之后,这额头上断了只角,显得整个腐烂的龙头越发阴森丑陋的老怪物当下便恶狠狠地将血红色的眼珠子对上了还趴在秦艽背上的晋衡又疯疯癫癫地缓缓出声道,
“好……很好……看来我是不用对你们留情了……不如……就一次性把你们两个……都通通吃了吧……”
千年间,尽数隐藏在龙骨中的怒火仿佛在一瞬间从被损坏的闸口中一下子被打开了。
原本被阻挡在其中的邪恶,血腥和暴虐像是血红色的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朝着晋衡和秦艽袭来,哪怕他们一起狠下心试图抵抗,却还是从最开始的有所余力,或是有所胜算,直至被彻底击溃地并从洞壁上一起被恶狠狠摔了下来。
而狼狈地趴在秦艽的几步之外,加上一条腿都被压在了碎石底下,晋衡一时间只能捂着心口屋无力地躺在龙池边看着上面,又试图轻轻叫了一声秦艽的名字。
等眼看着那同样伤痕累累的蛟龙也艰难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白发白眸的青年刚要满身是血地艰难地爬起来并靠近它,他却发现‘骨龙’就已经在他们俩的头顶准备踩下来了。
见状,神色惨白,几乎已经被逼到绝境的青年当下就一个翻身用力从袖子中挥出一道锋利的白纸,又用手上隐形的红绳缠绕住‘骨龙’脖子后一下子盖住了蛟龙的身体。
可他自己的背部却完全暴露在了外面,又被一块巨大的碎石异常恐怖地击中了脊椎,而几乎无比清晰地听到了紧咬着嘴唇的晋衡从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呼吸声,额头剧痛难忍,脸上落满了鳞片的秦艽只眼睛充血地化作人形用力抱住了他,又仿佛一瞬间失控般冲着半空中的‘骨龙’就嘶吼着发出了一声龙啸。
这一声龙啸如同一把隐形的刀,刃口锋利,还闪烁着危险的冷光,‘骨龙’被一下子冲击的退后了几步,阴沉下脸却连忙又要扑上去。
可还没等它从缠绕着龙柱上爬下来,龟巢上方,或者说离这里更遥远的死人河河面上却忽然也跟着传来一声和秦艽相似的龙啸。
只是这龙啸,听上去明显要更年轻许多,也更充满力量许多,而当下怔楞在原地,又同身边的晋衡一起看向头顶,面色复杂的秦艽只听着晋衡睁开眼睛同样有些疑惑地轻轻地问了句,那不是你的声音吗。
而还没等他们彻底反应过来,那上方同样陷入疑惑和惊惧的黑色‘骨龙’就一下子疯狂挣扎游动,甚至冲着空荡荡的四周围就发疯般地咆哮了起来。
“是谁……是哪里来的龙!!!这又是哪来的龙!!!不可能……这世间不可能再会有第二条比我强大的龙出现了!!!它的声音怎么可能传的这么远……这么响!!!不可能”
‘骨龙’的问题显然没有任何人能回答了,因为河面之上,那叼着嘴里的河螺正发出一阵阵巨大龙啸声的幼年蛟龙的确正处于在一辈子最惊险也最刺激不过的经历之中。
而坐在随时会翻过去的船头看着他就这样飞上了天空,脸色苍白的灯芯老人和金竟之随后望向下方的河水,就只看见那成千上万的巨大阴尸在朝着上方游过来,甚至发疯般的要挣脱开长在脚掌下面的根。
看到这一幕,计算了一下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的廖飞云赶快也将晋衡之前给的的姚氏姓书拿出来,又咬着牙一下子朝河底扔了出去。
也几乎就是在这一刻,河水翻涌,阴尸惨叫,头顶的乌云和雷点如同被打开的异世界大门一样风卷云拥着,在河水下方,彻底逃脱肉根控制的阴尸带着无尽的愤怒和杀欲爬满了死人河,又一齐朝着下方的龟巢密密麻麻地游了过去。
而见状,示意西北城主和‘分’赶紧趁机打开西北城时间秩序的廖飞云也从船上站了起来,随后面色苍白凝重的他才立在风雨中像个手舞足蹈的大猩猩一样冲着天空中的蛟龙大吼大叫了起来。
【秦艽!!快趁现在!!!!离开这里!!!快趁现在!!!看天上!!!!】
他的声音穿透此刻这混乱的云层准确地进入了天空尽头的蛟龙耳朵里,青色的蛟龙闻言赶忙激动地朝上方看,果然看见乌云和雷电之后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出口在等待着他。
而原本应该一鼓作气飞出去的幼年蛟龙在飞到半空中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接着这小子便将嘴里的那个河螺扔了下去,又扯着嗓子冲着河面上还在看着他的廖飞云他们也有样学样地大喊了一句。
【廖大头!!!我!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必须回答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但,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一定得弄清楚,你别给我装傻!】
【……我将来是不是成了一条很帅很帅而且特别特别厉害的大龙了!】
“……”
【我刚刚被那些虫子吓得晕过去的时候好像做了个梦!看到一个和我有点像,但比我看上去厉害好多的人出来救了我,还和我说了话!你不用回答我,用你的表情悄悄告诉我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可以放心的走了!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他这么一喊,还站在船头看着他,顺手接住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河螺的廖飞云和石小光都愣住了,半响就在河底的阴尸彻底爆发,眼看着就要淹没小船的同时,浑身湿透,眼睛也通红通红的廖飞云这才回过神来,又冲着上方用尽全力大喊道,
“是!你是一条很厉害的龙!而且你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同伴!朋友!不是同伙!谢谢你!秦艽!谢谢你!”
他这么一声落下,那焦虑地等待在时间尽头的蛟龙先是一顿,接着便像是小孩子似的兴奋地点了点头又冲着天空的那段义无反顾地飞了进去。
而伴着这根本不属于这段时间的蛟龙的离开,与此同时,河底还在和晋衡秦艽陷入僵持的‘骨龙’也彻底进入了被无数忽然爬进来的阴尸团团包围疯癫的状态之中,更令人觉得恐怖的是,伴随着骨龙身体的残损,一直沉在龙池底下的红月日晷此刻也忽然开始了重新地转动。
见状,眼神中隐约闪过什么异样情绪的晋衡也同秦艽对视了一眼一起重新艰难地站了起来,等他爬上秦艽的背又试图靠近那红月日晷后,那目睹这一切的‘骨龙’和他身体中的老祟主只暴怒地跟在他们后面扑上来,又发狂地四处碰撞并在这即将坍塌的龟巢中嘶吼道,
“……一个凡人想要抓住时间!就是最大的自不量力!!你们不可能成功的!!你们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而看着它死到临头还如此不可一世地望着自己的疯狂模样,嘴唇惨白,面色衰败,只能勉强趴在龙背上捂着心口的白发青年只略微思索了一下,又在拿出手上的那张姒氏姓书后才重新抬起头喃喃开口道,
“……我曾经亲手抓住过。”
“什么?你……你说什么?!”
“也许并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但在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确实亲手抓住过那一抹从我眼前转瞬即逝的时间,并且成功地把它留了下来……”
这么说着,疲惫地闭上眼睛的晋衡就沉默了一下,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一次那响彻在他脑海中的声音却不再是那些和他争执着,哭泣着,或是告别着的话语,而是另一种很奇妙的,也让他的心口微微跳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