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到安邑的那天起,刑人就没有名字,之所以叫他刑人,是因为他谈起过往时,总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自己是“知氏刑余之人”。
于是大家便都叫他“刑人”。
每个见过刑人的人,都会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因为一大片红色的疮包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脸上、脖子上,从这可怕的容貌里根本看不出年岁,只能从颔下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推测,至少四十多岁了罢;其二是他断了右手,整个手掌从肘下不翼而飞,只留一只空袖子随风飘扬。
众人猜测,大概以前知氏掌权的时候,他真的受过刑,至于犯了什么罪就不得而知了。
在知氏灭亡后,刑人获得了释放,刚好碰上赵魏韩瓜分新绛之民,他就迫不及待地从新绛跑到安邑来了。
问他为何要来安邑,刑人的回答很简单,他憨笑地说道:“安邑有吃不完的盐。”
”这是饿盐饿坏了,才长成这副鬼样的?“此言惹得众人大笑。
魏氏接纳新绛民众的最初几年,倒也择人善用,各尽其才,不过像刑人这种又丑陋,又没门路,也无过人本领的,来了以后分到的事是在街上拾灰,也就是打扫屎尿垃圾。因为魏氏凡事都喜欢效仿赵氏,赵氏将邺城的卫生搞得有声有色,魏氏也想让一向有肮脏之名的安邑干净点。
可实际上与同时代其他人口密集的城镇一样,安邑就是一个大垃圾窝,尤其是夏天,简直满街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刑人就穿一身短打,卷着袖子,下手去掏水沟里的垃圾,有时贵族的马车飞驰而过,从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将刑人全身都浇透淋湿,他也不愤怒,只是一脸茫然,直到马车走远后,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身子用仅剩的左手将热腾腾的马粪铲走。
他就这样干了整整两年拾灰,终于因为业绩出众得到了升迁,从街巷登堂入室,到魏氏的一个小官署里做涂厕之人……
……
比不了邺城的百步一厕,五十步一溷,安邑的厕多只供官吏使用,厕里挖个大坑,深不见底,上面盖上木板或者石板,留出一个或大或小的洞,人就蹲在洞的上方解决。
这种洞绝对不是什么细小的洞,因为公元前581年的一天中午,晋景公姬獳品尝新麦之后觉得腹胀,便去厕所屙屎,不慎跌进粪坑而死……
作为官署内的厕,自然不能像外面的溷一样放任肮脏,所谓的涂厕之人,也就是平日打扫厕所的人。
虽然不用在街巷风吹雨淋了,但依旧是一个下贱的职业,一般人不会乐意做,然而刑人却甘之若饴,在夏天厕内最恶臭难闻的时候,他也只蒙着一条面巾,对扭动的白蛆视若无物地掏粪,冲刷厕所。
一次他出来时正好撞见巡视官署的魏氏计宰令狐博在群臣簇拥下来厕所方便,众吏看到刑人出来,都纷纷捏着鼻子,摆手驱赶他,因为他闻起来真像是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
“一身屎尿味儿,休要靠近有匪君子。”
令狐博却对这个兢兢业业的刑人有点兴趣,随便问了他几句,夸他打扫的厕干净。过了半个月,或许是因为令狐博的原因,刑人获得了又一次升迁,这一次,他得以进入魏氏府邸,职业依然是涂厕。
“此人忠厚老实,只怕是久在厕中不觉其臭了。”令狐博如此对魏驹说笑,魏驹倒是没在意,他还来不及在刑人打扫过的厕所放水,就远赴河西,然后一头扎在那里了。
他当时没有觉察到,刑人在看他时,那恭谨畏惧目光背后的冰冷……
……
魏氏的府邸很大,占了安邑的五分之一,魏人喜欢称之为”魏氏之宫“,里面的卫生与城内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底下,亭台连绵,从虞夏时代便存在的高台起伏,囿苑遍布。
相对而言,厕所也比较多,刑人的工作量大了两倍之多,不过他只轮得到打扫外院里府吏、竖人、女婢们常用的厕,内院却连进都进不去。
直到今年夏天,因为内院的厕所堵塞,众人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搬”经验丰富“的刑人去处理。
魏氏在宴请宾客的殿堂外建造一座仿赵式的新厕所,设计冲水式的坐便器,在座便器的正后方墙上凿出了一条冲厕的水管,蹲位旁边还有石质扶手,设计相当人性化。这种厕里还有小干枣,可以让人塞住鼻子,更有两婢持香囊伺候于外,引导如厕完毕的客人进入厕所旁配套的“浴室”,方便贵族方便后沐浴净手,然后换上新衣服,继续去赴宴,大快朵颐。
刑人很快就疏通了这个厕所的管道,还因此得到了家老的夸赞和赏赐,从此以后,他就专门负责内院的厕所了。
内院是魏氏家主和其亲密家眷,以及各种重要宾客生活的地方,魏曼多又极其多疑,故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盘查十分严格。
对于刑人的身份和来路,魏氏家老也是观察过一段时间的,但除了他早年的经历无从查证外,倒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刑人虽然长相丑陋,但却为人谦和木讷,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也不会做些拾灰涂厕的活计了,说白了就是个容易被欺负的老实人,在家老试探时,还很满足地说这活虽污,却不必风餐露宿。
”看来是个没什么志气的人。“家老对他轻视了一层,在发现刑人特殊的爱好后,他就更加放心了。
刑人没有家人,他的爱好,大概就是酒和女色了。
不过因为胆小,刑人对魏宫里的女眷,那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魏氏的夫人等路过时,他的头紧紧贴在地上绝不抬起来,对于同处一院的女婢们,他也不敢去撩,或者是因为长相太丑自渐形秽,或许是一旦咧着笑靠近女人,就会被她们皱着眉躲开。
总之,刑人每个月向家老请求出门一次,理由是会友人,可家老让人跟踪过,刑人的去向,是安邑的女闾,而且还是在最混乱的里巷内的女闾。那种女闾档次最低,只有一身汗臭的劳力者才会去的,二十钱就能来一次。
那里的女子多是年老珠黄,眼斜嘴歪,或者本身就有病的,不过像刑人这种下贱的丑汉子,也就适合那样的消费。每次去,他都会叫一个人,然后喝的酩酊大醉地回来。
如此再三,家老便放心了。
一个**如此明显,如此不中用,如此没有志气的人,涂个厕而已,不可能会出什么问题的。
晋侯午二十二年十月十日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刑人向魏宫家老申请外出,家老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按照往常的路线,刑人出了魏宫后,从市肆边经过,虽然那场混乱已经过去近十天了,魏氏的神经依然紧张。守在市肆口的魏卒会把每个可疑的人都拦下来盘查,但为首者认识刑人这张脸,何况他还有魏氏之宫的腰牌,于是便皱了皱眉,挥手让他过去,根本没有人正眼瞧一下。
刑人瞧了瞧地上还没被擦干净的血迹,踏过它们,抬起眼望去,
他看到城市、街道、巷弄,以及远方的城墙,在这虚伪的繁荣背后,是冬日下凋零的原野,被蝗虫吞噬一空的农田和只剩下枯枝的森林,还有水深火热的魏氏之民。
不过安邑的女闾已经重新开张,外面是酒肆,看中了酒娘就可以拉着到后面快活,这些酒娘多是粗桶桶,或者满脸雀斑,但对于刑人这种如饥似渴的单身劳力者而言,是女人就行。
不过他今天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突然拐入一个小巷,走到一间看似废宅的地方,用层次分明的声调敲了四下门。
等第四下声音结束后好一会,门终于开了。
轻侠督仇手里拿着柄剑,冷冷地看着刑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示意他进来,随后伸头出去瞧了瞧,这才将门合上,然后对刑人不客气地说道:”豫让何在?他不是在信中说,只要我替他安顿好妻子,他便亲自来见我……“
”没错,他是亲自来了。“
沙哑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夹杂沙子一样,刑人抬起头,笑而不语,眼神却从憨厚茫然,恢复了昔日的几分神采。
督仇猛然反应过来,他呆住了,将刑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有泪不轻弹的轻侠竟泪流满面。
”伯谦,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未完待续。)